第一百四十二章 父子重逢(1/2)
我惊恐地看着寄漓游。他周身的神灵之力,如同煮沸般剧烈波动,激起无数细小的阴影在疯狂窜动、吞噬。原本阴戾森寒的眼神瞬间涣散,被一种极致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虚无所取代,仿佛正从他内部被迅速掏空。
半高之上,????神君垂眸下视,神情漠然,看不出她内心丝毫波动,仿佛眼前变故与她毫不相干,不值一顾。而我则僵立其侧,那身绣凤描鸾礼服层层裹缠,金线珠玉密匝匝缀满衣缘,沉甸甸几乎压弯脊梁。别说逃离,就连微微抬臂,都似负千钧,只能在这无声的威压中艰难喘息
半晌,灍灕方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来:“果真,在她肉身、灵台、神识内外,末伏气息虽如雾弥漫,其根源却似无根之木,寻不着半分踪迹……”她语速微顿,继而意味深长地望向匍匐于地的寄漓游:“倒是出乎意料,在其神识处,我却捕捉到了令郎留下的气息。”
闻此言,寄漓游浑身一颤,猛然抬头,双目圆睁到极致,瞳孔骤然紧缩为两点深不见底的墨色,尖喙轻颤,开合数次,却只泄出几缕破碎的气音。他整张脸的枯皮僵硬地扭曲起来,透出令骨髓发冷的诡异感。
见此情景,不禁令我倒吸一口凉气,欲向后退却。可那宽大繁复的长袍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我双脚牢牢钉在原地。袍袖曳地,裙裾层叠,稍稍一动便觉牵绊重重,仿佛双腿灌铅,竟是半步也挪移不开。
“那……需要小的唤他前来伺候神君否?”寄漓游垂眸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眼底神情竟已寻不见一丝波澜,仿佛方才刹那的失态不过是我一时错觉。
“如此甚好。你追随我已有数万年之久了,也该安养天年了……”灍灕唇角浮现出浅淡笑意,目光掠过我之时,那份慈祥中带着难以忽视的威压。她话音轻顿,视线最终落在我身上这件流光溢彩的华服上,“这套衣裳所承之力,绝非她这般毫无神灵之力的肉身可以承受……”几乎在她尾音落下的瞬间,我忽感周身一轻,仿佛卸下千钧重担。
“你且引她去见郡主,宣旨,带酉炀神侍前来复命。”话音方落,灍灕身形便倏然虚化,如一缕被清风卷起的轻烟,又似一道流转的月华,丝滑地旋入寄漓游双掌托起的那截灵骨之中,瞬息间踪迹全无。
“数万载光阴流转,不知他可曾有一刻离开过此处,亦或早已为他的主子耗尽神灵之力……”目光垂落,寄漓游仍旧虔诚地匍匐于地,身形如一段枯寂的碑石。畏惧之余,心底却也不由自主地漫上一缕深切的悲悯,如寒雾般弥漫开来。
“如若酉炀神侍是他儿子,那鬼面三郎亦是他儿子……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是……”思绪如电光石火般疾走,一个曾被忽略的线索骤然撕裂迷雾,答案已呼之欲出,我几乎脱口而出:“难道他……就是那位执掌深海一隅的鲛族之主——鲛漩神君·寄漓游?!”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这实在不能怪我有眼无珠,只因眼前之人的形貌气度,与他那两个儿子几乎毫无相通
之处。在我的注视下,寄漓游原本蜷缩的身躯缓缓舒展,从地上站了起来。就在他直起身的刹那,脸上那卑微到极致的神情竟如潮水般褪去,转而凝成一种冷冽逼人的森然。我心下一凛,生怕被这无形的戾气所伤,慌忙退却几步。
偌大的空寂中,唯独剩下了我与他二人。之前在大公子的庇佑下,他还顾忌三分;如今庇佑顿失,细思之间,一阵寒意自脚底窜起,霎时间窜遍了全身。虽知他奉主之命,断不能再次致我于死地,却也难保他不会另施手段折难于我。周遭静得可怕,唯闻彼此呼吸交错——他平稳如常,而我却已乱不成调。
寄漓游并未看我,便径自转身,翩然腾空,以那精短细小的身子在前方引路。我方定神欲随,那身影竟已消逝无踪,心下顿慌,只得急急提起裙裾,踉跄追去。方踏出大门,抬首却见他正悬浮于上空,衣袂微拂,低眸凝望着远方,神情间透着一缕出尘的向往。
时间在他静默中凝固。我垂首恭立于他脚下,亦不敢出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视线。然而,眼前唯有巍峨壮观的灍灕府外,别无其他。最终,我又将目光落回到那张令我深怀畏惧的脸——试图从那深潭般的凝视中读懂些什么。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倏然入耳,黑影一闪,寄漓游衣袂迎风,已如一片轻羽自半空悄然坠下,点尘不惊地立于我面前。我心刚拎起,未及出声,他倏然一个转身,并不回头,只不疾不徐向前飞去。我大脑还滞留在那一叹的余韵里,但双脚却已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待回头再看时,灍灕府早已消失于视线之外。天地混沌,浑然一色,心中的那点感触还未及细品,便被眼前景象赫然斩断——只见一道无始无终的裂缝,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凭空惊现。
“父尚大人——”一声呼唤竟似利刃,直刺耳膜。我一怔,这声音……未及分辨,寄漓游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倏然从那道裂缝中闪出,带起一阵疾风。我心下一惊,不容丝毫迟疑,脚下急促一个趔趄,几乎是“撞出”裂缝,狼狈地跌倒在地。
一袭青衫豁然映入眼帘,色泽澄净,恰似雨后初霁的秋空。我顺着那如流水般顺滑的衣面向上望去,心下了然——果真是酉炀神侍·鰓鮊髥。只见他低眉垂目,面容依旧温润平和,仿佛周遭万物都难以扰动他分毫。就在我抬首之际,正与他目光相遇,那眸子微微一凝,旋即,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在他淡然的眼底漾开。
“髥儿,你怎会在此?”话一出口,寄漓游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他眼珠急转,如电光般扫过四周,确认并无异样后,身形一晃已闪至鰓鮊髥面前。瘦骨嶙峋的五指如铁钳般紧紧扣住对方肩膀,力道大得指节寸寸泛白。他喉结滚动,几乎是咬着牙根,从齿缝间挤出嘶哑的声音:“你……不该来这里。”说着又不安地向四面查看。
寄漓游话音未落,只见鰓鮊髥倏地匍匐在地,整个身体如一片秋叶般紧贴地面。他那瘦削的脊背微微颤抖着,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虽姿态极致虔诚,却更透出一种深彻骨髓的无力与悲怆。
“髥儿——此处不宜久留……”
一声压抑的低吼从胸腔迸发,与此同时,一个黑影疾速坠向地面。我还未从这骤变中回神,只见不及人腿高的寄漓游,正吃力地拉扯匍匐于地的鰓鮊髥。那鰓鮊髥身形颀长,此刻却被不足一米的小人儿又拽又推。这番画面看似滑稽,却莫名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情。
二人在人前如此失态,实出我意料。更令我愕然的是,他们看似云泥之别,谁知竟是父子,这匪夷所思的真相如惊雷炸响,我只觉眉心一烫,似有白光迸现。待强光散去,周遭景象已然剧变,我竟立于一片全然不识的陌生之地。
惶然四顾,夺目寻人。方知人多奇怪:片刻前,只欲脱身逃离;及至音容消散,竟希冀身影重临,慰我形单影只。所幸,那二人的模样依旧清晰浮现于眼前。忽然明白,我寻找的或许从来不是人物本身,而是那个恐惧孤独的自己。
“孩儿无能,让父亲大人受苦了——”声音未落,鰓鮊髥再次俯身下拜,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砖石上。我望着他微微颤抖清瘦的脊背,目光掠过寄漓游,他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伸手托住鰓鮊髥的手臂道:“髥儿,快莫要说这些自责的话。我族能于此间水域安身,全赖大公子收留庇护,此恩已是重于千钧。纵是刀山火海,我族也当万死不辞,以报此恩于万一!”
鰓鮊髥望向悬浮于眼前的父尚大人——寄漓游,话至嘴边却又咽下,眼中满是痛惜与挣扎。“可是父尚大人,”他声音发颤,“那????神君不仅吞噬了您的神灵不说,竟连大公子也未放过……将您害至如此境地!”
“是啊!”
寄漓游并无遮掩之意,更不出言阻拦这似是大逆不道的言语,反而顺着话意,声线轻缈接了下去,“????神君如今,竟是连血亲亦可弃了……”他目眺远方,静默片刻,才低低一叹,“方才,大公子悲恸欲狂,亲手……斩灭了神君自他体内剥离的那一缕魂魄。”说着,他广袖一挥,不再多言,身影一晃,便没入苍茫四野之中,幽幽远去。
心神尚在浑噩中沉浮,身子却骤然一轻,仿佛有一缕清风自太虚而生,缱绻托起我的四肢百骸。垂眸看时,衣袂翩跹如云涌,身形已凌虚而起,恍若一片羽毛乘天地之气,飘然超脱尘寰。
前方,酉炀神侍·鰓鮊髥的身影若隐若现,与茫茫天色融为一体,我仿佛被他牵引着,紧随其后,不知行了多久,眼前景象骤然裂变——无数巨屿竟悬于高天,其上峰峦倒悬,草木垂落如瀑,宛若被巨手倾覆的盆景。更令人心神俱震的是,万千道水流自巨屿边际挣脱而下,水声如亘古轰鸣,恍若九天银河奔腾坠落,却又消失于无垠的虚空中,震得我魂魄微颤。
鰓鮊髥身形一顿,终是追上前方的父尚大人——鲛漩神君·寄漓游。蓦然回首,我与他的目光骤然相撞。那一瞬,我仿佛望见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深邃得令人窒息。不由得心头猛地一紧,慌忙将视线移至别处。
“髥儿,你何以现身于此?”语出,寄漓游方从惊惧中敛定心神,眸光渐稳。
“父尚大人,自您离去,孩儿苦寻不息。近日探得您似在百里府郡一带,然其结界森严,屡攻难破。儿无奈之下,只得布下‘鲛络密匝’之道,若有一丝破绽便能以谋相见。”鰓鮊髥话到此处,他喉头一哽,几乎难以成声:“孩儿……孩儿从未想过,昔日风华正茂、伟岸倜傥的父尚大人您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怎不教孩儿……五内俱崩,痛摧心肝!”
说着,酉炀神侍·鰓鮊髥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浑身一震,瞳孔骤缩,骇然望向眼前人:“父尚大人……您……您是如何突破这结界的?”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神君可知……您在此地?”
寄漓游闻言,神色倏然一改往日阴鸷,目光如融冰般在他爱子脸庞上温柔流转片刻,方缓声开口:“老夫蒙????神君恩泽,方得脱出樊笼……”他话音微顿,视线倏忽落向我,似有深意,“奉命将这位娘子送往郡主处安置,以备明日大婚之宴。”
“大公子为了????神君,终究还是妥协接受这一安排。”鰓鮊髥低声喃喃道。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试探,“此事毕后,不知父尚大人是打算折返,还是……随我回族里?兄长他已经回来了,只是……”言及此处,他抬眸迅速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为避开他们父子之间可能投来的目光,我早已将视线投向远处无穷尽的山色里。然而,空气中那无声的沉重与难以言说的压抑,却浓重得化不开。这终究是他们的家事。作为洞悉一切前因后果的旁观者,我谨守着沉默——这既是为了置身事外以求自保,亦是因为,这沉默本就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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