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父子重逢(2/2)
“那截灵骨,早已饱饮虺蛊之毒……”寄漓游并未直接回答鰓鮊髥的追问,依旧凌空踏虚,只从尖喙中轻轻逸出这么几个字,音色飘忽如烟,却带着蚀骨的寒意。“只需一念……便能噬尽神魂,蚀穿筋骨,叫人在顷刻间——化作飞灰。”
寄漓游的话音虽轻,却似一道惊雷,震得我脑海空白。我不得不第一次,真正审视那张令我心悸的脸。与此同时,将目光牢牢定在他脸上的,还有一旁鰓鮊髥那难以置信、惊疑的眼神。
“虺蛊?”二字如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鰓鮊髥脸上的懵懂。那惊疑之色绝非作伪,想必他绝不知父尚大人所历之沧桑。想必是这虺蛊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仿佛猛地捅开了族中被血誓尘封的禁忌,令他眼中翻涌起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
“虺蛊又是何物呢?看他们的神情,此物应是来历不可小觑。可……寄漓游是如何在灍灕与大公子的眼皮下,将虺蛊之毒涂抹于灵骨之上的呢?他又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忤逆生死之道呢?”一丝惊澜掠过心底,我却不露声色,“这又与我何干呢?”
“父尚大人,随我同归鲛溟,可好?”鰓鮊髥面上痛楚之色未消,惊惶之意又蓦然浮起,最终颓然闭目,长叹道:“兄长历经生死归来,想必于大义顿悟更深……想我鲛族,岂可一日无主!往日纷争,暂且搁置。既今父尚大人已安然脱困,大公子亦局面初定……”
“髥儿!”寄漓游的声音陡然扬起,硬生生地打断了鰓鮊髥。待对方收声,他才用一种沉痛而洪亮的语调缓缓道:“鲛溟已非我族安身之所……”话音微顿,目光望向渺茫不可知的远方,那洪亮之声里透出无尽的苍凉,“可这浩渺天地,万丈红尘,何处之水,才能再托起我族之舟呢……”语至尾声,寄漓游已哑然失声。
鰓鮊髥闻言,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眼底的惊疑如潮水般层层上涌,“父尚大人何出此言,孩儿甚是不明……”作为洞悉一切前因后果的我,此刻也觉寄漓游的零散字句,此刻竟氤氲成漫天迷雾,目光不由得,蓦然落在他身上。
“身为一族之长,必承担着凝聚族人、引领族人、护佑族人,捍卫家园之重责……”寄漓游沉吟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般,目光扫过我们,缓缓开口道:“我自被天选之后,便深知此身已非独属于己。初始时,我亦惶恐,如负千钧于弱枝,夜不能寐。唯恐一步行差踏错,便致族人于万劫不复。”寄漓游说着,目光已悄然滑向远方,像是要从亘古的岁月深处搜寻某段记忆。
“自那日起,我便不再进食寻常之物,反以湿毒邪魅为餐,以阴寒怨怼为饮。”寄漓游声音渐低,似浸入寒潭,“我所吞食的,是天地间至毒至秽的妖兽,亦包括……虺族之子民。”话音至此,他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再次陷入更深的回忆,“偶然之下,我发现虺族子民竟遍布四野,其数之众,其性之毒,其息之寒,其藏之深……超乎想象。”
酉炀神侍·鰓鮊髥闻言,面色凝重,唯余一声长叹,缓缓道。
“父尚大人何故执意若此?倘有不当,非惟大人神灵陨灭,更恐招致天谴。若为虺族所察,则吾鲛族必陷万劫不复之渊!况护佑族人、守疆卫土之责,非父尚一己之任,实乃阖族同舟共济之业……”
寄漓游并未停下叙述,甚至未曾留给他儿子——酉炀神侍·鰓鮊髥——半分插话的间隙。
“但这些蛊毒远不足以对付更为强大的神灵之力……直至那日,天幕垂落如瀑,一道涟漪般的七彩光晕倾泻而下。虽不知媂娘将孕育何等神异,但我仍义无反顾,逐光而去……然而在光源处,赫然静卧一枚卵石,流光溢彩,椭圆如太古之眸,仿佛正无声呼吸。”
此时的鰓鮊髥已不再打断其父之言,同我一般凝神细听。
“正待我凑近细看之时,卵石堆中却猝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迸裂之音。未及反应,又闻“咔嚓”几声,一道道细纹已如灵蛇般自石腹急速窜开。旋即,裂纹骤然蔓延,那卵石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内在的力量般,应声绽为两半。”话至此处,寄漓游的声音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在片刻的停顿后,寄漓游又续道:“见此情形,我心中大震,它必是混沌之母所?之物,其究竟有何等通天彻地之能,实在难以揣度。我略一踌躇,终是决然向内望去……”他说到这里,声音再度收住,仿佛又被拉回那片深不可测的回忆之中。
见他如此这般,我心急如焚,却不敢有所表现,只得垂下眼睑,静候他的下文。
“在两半绽开的卵石中心,一团身影正紧紧蜷缩。它仿佛感知到异样,猛然抬头,整个身体也随之陡然舒展。刹那间,一道锐利的目光如箭矢般向我射了过来……”
我紧盯着寄漓游,生怕那关键的话语再次中断。待他话音稍顿,一句“然后呢?”竟已带着颤音,下意识地滑出了唇边。
闻言,他抬眸看了过来。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原先的阴冷森寒竟悄然剥落,流露出一种近乎温和的神色,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直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后,我方恍然大悟——那并非目光如箭,而是藏匿于眼眸深处的毒刺,无形无质,却能透骨穿心。想来那时我终究是年少气盛,仗着一身蛮横筋骨,平日啖食湿毒邪魅如餐饭,痛饮阴寒怨怼若醇醪,天地间至毒至秽的妖兽皆是我腹中之物,又怎会将这区区一道暗箭般的毒刺放在眼底……然而,正当我对它嗤之以鼻时,这剧痛竟不减反增。我心头一凛,暗叫不妙,强撑着想要挣脱,可整个身体就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僵硬得无法动弹。”寄漓游虽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透出了他当时的恐慌。
“就在我竭力挣扎、思绪如乱麻般缠绕之际,一阵细若游丝的呢喃,竟从卵石中幽幽飘出……我闻声一惊,举目望去。只见一只小妖兽悄然显现:其首硕大如斗,脖颈却纤细如绳,通体覆盖着暗碧色幽光的鳞甲,细弱的脊背上嶙峋尖锐的骨刺根根倒竖。”随着情节的深入,寄漓游的神情反而越发凝重,如同寒潭深水。
就在以为他会再次停顿,但他却只迟疑一瞬,便继续说了下去。
“能亲眼目睹媂华·木?所诞的这只旷古烁今的妖兽,此乃何等幸事,何等机缘!就算身负剧痛又有何防……而这初临世间的小妖兽果真了得,方出世周身便氤氲着幽邃的毒芒,隐有神灵之力流转。假以时日,待其成长,必将雄霸一方,成为统御万灵的霸主。”
当听到寄漓游吐出媂华·木?这几个字时,仿佛有一道微光掠过神识,那只玲珑精致的木匣骤然在记忆中苏醒——媂华·木?所孕育的木灵核。心下越发对这位“混沌之母”不禁涌起愈发浓郁的好奇:究竟是何等渊源深厚、灵韵磅礴之神祇,竟能孕育出禀性各异、气质万千的森罗万物?
“那小妖兽呓语片刻,见我只静立眼前,并无动作,便放下戒心。它那颗硕大的脑袋微微低下,细软却密布着毒刺的身子轻轻一弓,试探着从卵石缝隙间缓缓蠕动而出……”恰在此刻,寄漓游的声音不期而至,打断了我的沉思。
看着他面色骤然扭曲,当初的生死之痛,仿佛在此刻于寄漓游体内复活,并以迅雷之势席卷他全身,在他每一寸筋脉中灼烧、撕裂,令他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就在他踉跄欲倒的刹那,一道黑影倏忽掠至身旁。酉炀神侍·鰓鮊髥已无声接近,手臂一揽,稳稳将寄漓游身躯拥入怀中。
“谁能料到,仅仅一根微不足道的毒刺,竟差点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曾试图用神灵力逼出它,却如泥牛入海……”寄漓游调整了一下姿态,继续道:“呼吸间,五脏六腑便似被侵蚀瓦解,神智亦被抽离,我倒在卵石上,只道此生休矣。”
他话音一顿,眼底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更令我意料之外的是……”寄漓游指尖无意识抚过昨日的旧伤处,语速放缓,似在回味,“就在意识消逝的刹那,那蚀骨剧痛竟骤然化作一股暖流,如春泉涤荡四肢百骸。原本枯竭的神力非但尽复,更如潮涌般奔腾倍增,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贯穿神魂。”此刻,寄漓游眸中光芒大盛,先前颓败之气一扫而空,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生机背后,更是透出更深的谜团。
我眼风悄悄向鰓鮊髥一掠,他竟也满面惊愕,与我一般无二。
“待我自生死一线间回神,那硕大的卵石竟已无踪,唯余我身下这一片。尚未理清缘由,我更惊觉那只小妖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疯长。它全身泛着阴冷光泽的鳞片随着身体的膨胀铮铮作响,如无数玄铁甲片般覆盖全身。最令人胆寒的是,在它扭曲蠕动的躯干正中,赫然裂开一张布满螺旋獠牙的巨口,粘稠的涎水顺着森白的利齿滴落,发出滋滋声响。”
寄漓游言辞灼灼。我掌心沁出微汗,心跳如擂鼓,全部心神都被他所诉之言深深攫住——竟全然忘却,眼前这位亦属妖兽一类。
“见此情形,骇得我魂飞魄散,哪敢有片刻逗留?正当我急欲转身遁走之际,目光扫过那颗头颅的额际——“蜧虿”二字如烙刻般骤然映入眼帘。虽全然不明所以,二字之形音竟已无声念出。”
话已至此,寄漓游眸光骤亮,如雪刃离鞘,寒光裂风。只见他喉间微顿,似有千钧言语在舌尖一凝,随即斩钉截铁,续道。
“那小妖闻得“蜧虿”二字时,竟身形骤然一滞,如中定身法。旋即又如遭无形重击,浑身剧震,筋骨酥软,顷刻间萎顿于地……如此良机,我岂会错失?心中杀意与贪念早已沸腾,更无半分迟疑与手软之理。我当即俯身探下,血口一张,便将其魂灵与妖身尽数吞噬。”寄漓游眸中精光乍现,得意之意已喜形于色。
“幸得此妖之助,虺蛊乃成,其毒甚烈……虺族慑于此威,其势于数万之众间,侵伐稍息,我族遂得喘息之机……”说到此处,寄漓游眸中倏然黯淡无光,“然,及至三公主降世于虺渚,天地异动,虺族气运复炽之势若地火奔涌,不可遏制,其势卷土重来,汹涌肆意,竟较之往昔更显磅礴!”
我循着寄漓游的叙述,却迷失在年岁交错的迷雾里。正欲细细推敲分析之时,耳边又传来寄漓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