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秋月惊雷(六)(2/2)
一旁的沈敬徽心下最是踟蹰。她不比暂居于此的沈敬怜,自个原是受妹妹诚意挽留。纵使不便,总还有娘家可回。虽讲父亲故去后,与大姐归去,也不过是换一处门庭依托罢了。只是沈敬徽已惯居北地风物,若真南去,人地两疏,倘有丝毫闪失,只怕真真是举目无依了。
“此事原也不急。”六太太瞧出二人犹疑,温言缓颊“不过是我偶然起意,两位姐姐慢慢思量,日后告诉我就好。”
六太太这话,实是讲与姐姐沈敬徽听的。沈敬怜与她名为姐妹,却终究是房里人,自然需随进退,沈敬徽却不同。如今题本案似有转机,待恶少回京,许多事或可澄明。刘家清誉若能挽回,姐姐与桂姐便不必长居于此了。何况恶少的脾性名声在外,沈敬怜已难以自持,前有三房例证不远,六太太实在不愿再见亲近之人涉身其中了。
这种事哪个没脸皮的,会甘之如饴?
暮鼓敲响,一夜过去。晨钟阵阵,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叶官儿刚回东院,便抽出丝帕掩口,低低啐了一声“都出月子了,还摆这副娇弱模样给谁瞧。”讲完心虚地四下望望,见只夏大姐跟着,这才瞪她一眼,快步进了屋子。
上月里,刘花卉竟平安产下一女。叶官儿暗地里念了好几声佛,若叫她一举得男,莫讲自个儿,便是太太心里怕也要梗根刺。故而趁着今日刘花卉出月子特去‘道喜’,本想着瞧瞧对方如何失意,谁知竟比有孕时更张扬三分。偏太太只作不见,纵得她连座儿也不给了,直将自个当粗使丫鬟般呼喝。
夏臣家的默默端了茶来,又拿起扇子轻轻替她打着风,低声道“奴婢愚见,刘小娘这般作态,怕是……正盼着如此呢。”
一旁剥着瓜子的夏大姐手上略顿,仍垂首不语。
叶官儿原要斥她胡吣,话到嘴边却骤然止住,细想竟觉着在理。家里谁不知太太盼子心切?院里这才都用了汤药。偏刘花卉钻了空子得了这一胎。若真是个哥儿,太太便是不动孩子,也未必容得下生母。如今是个姐儿,碍不着嫡子前程,一副嫁妆便可打发,反倒显太太宽厚。好个算计……难怪产前产后两副面孔,原是早已用不着她这‘帮闲’了。
叶官儿心头火起,却不肯露在脸上,只冷冷睨着夏臣家的“你倒是个明白人,怎不早些点醒我?眼睁睁瞧着我被人当戏耍,很得意么?”声音里渗着冰碴子“莫忘了,若不是我发话,你们早不知被发卖到哪处腌臜地方去了。”
她被刘花卉拿捏了近一年,连带着对夏儒乃至夏家都恨毒了。眼前这夏臣家的,不过是夏臣刚过门就被夺来的媳妇;便是夏大姐几个,在她眼里也不过是笼络爷们的玩意儿,与那院里的刘氏,并无分别。
“小娘这是怎么了?”范妈妈目光扫过屋内。
范妈妈挑帘进来时,叶官儿即刻收了声,忙赔笑起身“妈妈快请坐。”
“小娘不必张罗。”范妈妈止住她,“老婆子来,是向小娘告个假。”
“妈妈这话折煞我了。”叶官儿上前虚扶“您有事只管去,哪用告假二字。”
“礼不可废。”范妈妈就着她的手坐下“府里规矩如此,没有对牌,帮办局那边记档不便。”
叶官儿从善如流:“原是我不知事。”转头吩咐夏大姐“去里间取我的对牌来。”并不问缘由。
范妈妈缓声道“今儿怕是回来得晚些。”
夏臣家的已敛了神色,笑着近前斟茶。
“可要吩咐门上留门?”叶官儿体贴问道。
“不必。”范妈妈轻叹“路不远。是前头为爷驾车的贺百户,他家娘子……今早殁了。”
叶官儿顺势问“听闻那位娘子很是贤德,怎这般突然?”
范妈妈放低声音“昨儿贺百户回来打前站。男人出门久了,回家不免……那娘子刚刚产子,身子弱,夜里没留神。今早发现时,竟没缓过来。”
叶官儿与夏臣家的、刚取了对牌出来的夏大姐闻言,俱是默然一怔。这般缘由……竟也能没了性命?那贺百户行事,未免太过不知轻重。
叶官儿心下暗忖,不由生出几分凉意。转而却是一丝庆幸悄然浮起,万幸她的爷,终是位知礼体面的。
范妈妈不多言,接了对牌,又去前院与守门婆子交代几句,方出了东院。穿廊过园到中路守中门的东值房,帮办局设在此处。验了对牌,换了出门条子,方与另几个同样告假的婆子从东角门出了西郑第。
还未出胡同,便听得吹打声自水磨胡同方向传来,贺家正在那头。众婆子与贺五十无甚交情,却因同是藁城乡里,又与贺娘子沾亲带故,因而平日多有走动。她们行至胡同口,唢呐声越发清晰,掺杂着隐隐哭声。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婆子中,穿褐衫的秦婆子先咂嘴“这贺娘子,真是没福的灯。男人刚在爷面前得了脸,眼看就能挣个诰命穿穿,偏这节骨眼上……”
旁边瘦高的马婆子忙拽她袖子“低声些!没见范妈妈在?”又压低嗓子“讲是夜里没的,可贺百户那身子骨……只怕是,欢喜狠了,她原就单薄。”
后边几人中,年轻些的孙婆子绞着帕子,半是惋惜半是现实“留下三个半大小子,往后说亲都是关口。贺百户前程是好,可没了屋里人操持,终究是缺只臂膀。”
一直沉默的范妈妈此刻才缓声道:“所以讲,人活一世,讲个‘时候’。咱们院里如今是什么光景?三爷正与重庆大长公主的嫡孙女行礼,刚过了纳彩。这是通天的喜事,连着天家的气象。贺家这时发丧,再是不得已,也嫌犯了冲撞。”
秦婆子立刻被点醒,紧张起来“谁讲不是呢!公主府的孙女,那是凤鸾般的人物。咱们院里眼下,怕是一根白线都见不得。这贺百户……也太不晓事。”
马婆子却转过弯,露出点精明相“依我看,爷未必怪罪。贺百户是爷跟前得力的人,这回又跟着出远差。如今突遭这事,爷只怕还要多份体恤。只是咱们……”她扫视众人“嘴上、脚底下都得格外仔细,断不能在这当口,让半点晦气沾了主家的喜气。”
孙婆子点头“姐姐讲得是。待会儿吊唁,情分到了就罢,莫要多留,更莫乱接话。回头家里若问起,只讲是同乡情谊,万万莫提什么‘可怜’、‘可惜’的话头。”
众婆子纷纷称是,神色都肃整了几分。原本几分看热闹、叹无常的心,此刻皆被主家那桩‘通天喜事’的沉重分量压了下去,连步子都放轻收稳,生怕沾了丧事的尘,扰了家里即将到迎进来的‘天家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