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朝曦离烬(1/2)
风忽然停了。
小青还保持着回身的姿态,指尖余温尚残,却只剩被阳光拉得细长的影子。她眼底那一点未干的泪光,被突如其来的天光映得碎裂,像湖面乍破的冰纹。她忽然回身,目光穿过被风撕碎的鬓发,撞进玄灵子的眼底——那双眸子正微微颤着,像深井里落了星,一闪即碎。
“他们走了,你说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夜大悲后的沙哑,尾音被风削得薄而利。
玄灵子没有答,只伸手握住她腕子,掌心雷意未散,指尖却冰凉。下一瞬,紫电自他足底炸开,细若游丝,却亮得刺眼——
“跟我来。”
三个字落下,他牵着她的手,一步踏入虚空。
晨风被骤然撕碎,草垛齐刷刷倒伏,像向谁俯首。小青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已身在云端——脚下是万丈霞光,头顶是尚未褪尽的星子,风把她的青丝吹得猎猎作响,也吹得泪痕瞬间干透。
再落地时,天已破晓。
先染红了他的紫金冠,再染红她破碎的衣角。草垛是新的,晨露是新的,连崖边那株野柿子树也比记忆中高了一截——唯独他们,旧了。
朝霞从东方漫上来,凤凰山崖顶被朝曦镀上一层融金,连碎石都泛着暖光。远处宫墙如剪影,伏在晨霭里;近处草垛成排,被夜露压弯了腰,此刻正随着风一寸寸直起,沙沙作响。这里一切都崭新如初,新生的草垛,初现的晨露,连崖边那株野柿子树也比记忆中高了一截——唯独他们,旧了。
玄灵子松开她的手,先一步走到崖沿,坐下,紫金冠两翼微敛,映着朝阳,竟显出几分柔和的轮廓。
“还记得这儿吗?”玄灵子坐在崖边,风掠起他鬓边碎发,也掠起小青破碎的衣角。
“又怎会忘。”小青跟上他的脚步,指尖还沾着未干的血,泪痕挂在眼角,却先一步弯了唇角。她在他身侧坐下,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脚踝旧疤,“凤凰山,俯瞰整个皇宫——那日是你不请自来,搅了我的兴。若非你手里的那壶‘忘忧’,我可不会留情。”
她双手交叠,支在膝上,俯望山脚。晨霭里的宫墙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剪影,金瓦蒙尘,飞檐褪彩,熟悉得叫人心疼,又陌生得令人恍惚。
小青轻轻一笑,声音被风吹得极淡:“那时我刚闯完雷峰塔,灵力耗尽,一头栽进西湖……是姐夫把我从湖底捞起来,背回家里,请了大夫,才捡回一条命。”
她顿了顿,目光顺着山脊滑向远处雷峰塔的残影,塔尖被朝阳镀上一线金,像一柄将断未断的剑。风掠过,她眯起眼,把剩余的话咽进喉咙——那一夜,塔影摇碎在湖心,她伏在姐夫背上,听见他喘得如风箱,却一步不停;如今塔还在,背她的人已冷在半路。
小青喉头一涩,像被旧日刀口重新划开。她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碎发,指背却先一步沾了泪,长舒一口气,才勉强把哽咽压回胸腔。
“后来我执意去盗龙血,”她声音低下来,带着风砂般的粗涩,“姐夫拗不过我,陪我夜闯深宫。他守门,我闯殿,搅了个天翻地覆——”
“是你!”忽地侧首,目光穿过泪帘,落在玄灵子脸上。那一点泪光映着初升朝阳,像将坠未坠的星,她却硬弯起唇角,笑得比哭还让人心疼,“是你这个是非不分的臭道士!暗箭伤人,一记掌心雷把我劈得连人带血滚下丹墀,险些坏了大事。”
笑意只维持了一瞬便坍塌。她垂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崖石裂缝,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吞没:“本以为能趁乱救出姐姐,可终究不遂人愿……姐姐没救成,自己反倒遍体鳞伤。”
记忆像被风掀开的旧卷,一幕幕扑面而来——
冬夜西湖,水寒刺骨,姐夫挽着裤腿一步一步蹚进湖里,把她从水草间拖出来,背在背上,喘得像破风箱;
姐夫家中灯火如豆,他端着药碗,用袖口垫在瓷沿试温,哄她喝药,自己却熬得满眼血丝;
深宫墙头,他蹲身作人梯,托着她足底往上送,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那笑比月光还亮;
雷峰塔前,明明仅是凡人之躯,但却横刀而立,挡在她身前,禅杖劈下,血溅塔砖,他未退却半步。
小青猛地闭上眼,泪珠却从睫毛缝隙里滚落,砸在脚边碎石,溅成细小的水花。她忽然拔地而起,一个翻身跃上崖巅最高处,青衫猎猎,像一面不肯倒的旗。身后雷峰塔残影被朝阳拉得老长,塔尖直指天际,仿佛要替谁质问苍天。
她仰起头,泪光里映出一轮冉冉升起的金乌,光芒刺目,逼得眼泪更凶地滚下来:“这么多关,我们都一起闯过来了……”
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带着不肯低头的倔强,“为何——为何明明黎明就在那儿,姐夫他却……再也看不见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她像被抽尽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崖巅碎石上。晨风卷着草屑与飞沙,从她指缝间溜走,像溜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年。
玄灵子跟着提气一跃,落在她身侧半臂处。朝日跳脱出山脊,金线般的光划过他侧脸,映出眼底未散的红。他顺着小青的目光望向那轮初升,声音压得低而轻,像怕惊碎什么:
“这些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小青笑了一声,短促、沙哑,带着自嘲。她拿指腹胡乱抹去眼角泪花,却越抹越湿。
“我本以为……”她顿了顿,吸了口带着草腥的晨风,“可以留着将来,和你慢慢说。等一切太平,寻一处临湖的小院,开坛‘忘忧’,叫上姐夫,让他一边抿酒一边替我补充——他记性好,连我当年偷喝过几壶‘杏花村’,他都数得清。”
说到这儿,她声音不自觉放软,仿佛那幅画面已在眼前:
湖面荡着细波,姐夫提着酒壶,笑得见牙不见眼;嫂子端来热腾腾的桂花鱼,嘴里埋怨“青丫头又偷喝”;许仙吹笛,小白倚门相望……
可幻象一闪,就被现实的山风撕碎。她垂下头,十指死死扣住膝盖,骨节泛白。
“一晃二十年。”
每个字都像钝刀割肉,“喝酒的姐夫不在了,做饭的嫂子也去了,就连许仙……”
尾音猛地折断。小青俯下身,双臂抱膝,把整张脸埋进黑暗里,肩膀剧烈地抽动。哭声先是闷在喉咙,再克制不住地迸出——
“他们都走了……”
声音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字字泣血,
“一个也……不剩……”
朝阳越升越高,金光铺了满崖,却照不暖她蜷缩的影子。草垛沙沙作响,像替谁低声应和;远处宫墙隐匿在晨雾深处,再无人替她守门,再无人为她熬姜汤。
只剩风,只剩泪,只剩那一坛还没开封的“忘忧”,如今再无人共饮。
“浮生如梦皆过客,人生何处不飞花。”
玄灵子半蹲下来,与她平视。山风扬起他零碎的发丝,嘴角那抹笑像被晨光照得透亮的刀口,似笑,却比哭还轻。
“当年你就是在这跟我说的这句话。”他抬手,指尖替她拨开一绺被泪黏在颊边的碎发,声音低得只能让风偷听,“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何模样。”
小青蓦地回眸,泪珠还悬在睫毛上,却被他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带着鼻音:“当年随口胡诌,你还记得?”
“嗯。”玄灵子点头,目光越过她头顶,望向那轮越升越高的朝阳,金线一样的光落在他瞳孔里,映出深不见底的影,“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都刻在我的骨血里,我会永远记得。”
小青望着他,忽然露出皓齿明眸,像破云而出的月。她猛地探身,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撞进他怀里,青丝与山风一起翻飞。
“记得就好。”她把脸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泪,也带着笑,“有你真好。”
朝阳恰在此刻跳脱山脊,金光铺了满崖。草垛沙沙作响,像替他们鼓掌;远处雷峰塔的残影被拉得老长,像一根沉默的桅杆,替他们守住最后一点人间。
玄灵子探手入甲,紫金护胸片“叮”地一声轻响,铜壶被他勾在指间。壶身旧痕纵横,却洗得锃亮,一汪晨光落在“忘忧”二字上,像二十年前那坛头酒,仍泛着最初的清冽。他微一倾腕,壶嘴在空中划出个潇洒的弧,似笑非笑地挑眉——
“此情此景,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共饮三杯?”
腔调拿捏得与当年分毫不差,连尾音那点吊儿郎当的钩子都健在。
小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旧腔”唬得愣了半瞬,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却“噗”地破涕为笑。她一把夺过酒壶,掌心在壶底拍了记脆响,挑眉答得一如往昔——
“有何可惧!”
“砰”——软木塞被她用齿尖咬开,一缕酒香瞬间蹿出,像白雾滚过崖顶。小青微抬下颌,壶嘴离唇半寸,清冽的酒线直泻入口;喉结轻滚,辛辣先灼舌,再烧心,却烧得她眼眶愈发透亮。一口罢,她抬手背随意一抹,唇畔水色与酒色混作一片,连带把未干的泪痕也一并拭去,这才将壶递回给他,指尖泛白——
“幸好还有你。”她声音发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昨夜你自裁于崖顶,我真以为……你也死了。若连你都走了,我——”
话音到此猛地收住,像被什么锋利之物割断。她深吸一口气,把余下的后怕咽回肚里,只留下一个比哭还浅的笑。
玄灵子接壶,指尖与她短暂相触,却凉得吓人。他仰头便灌,酒液入口,喉结急促滑动,仿佛要借这股烈意压住胸腔里翻涌的暗潮。可第二口还未咽下,他眼底已浮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水光。忙垂首,让乱发遮住眸色,顺势席地而坐——紫金甲片磕在碎石上,“锵”一声脆响,像替谁敲了记丧钟。他曲起一膝,手臂无力地搭在上面,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掌心的酒壶却握得死紧,仿佛那是唯一能把他钉在人间的桩。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