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 【第四十八章】(2/2)
历经符太医的精心治疗,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马车踩着辚辚之声,来到了北廊坊一座废弃的荒宅前,天时闷热,蝉鸣聒噪,宅子弥散着一股子陈旧的气息。
沈春芜让奔月留在远处,她朝着荒宅走了去。
府门脱尽大片朱漆,露出斑驳朽蠹的黑色原木,原先高悬于朱门之上的“沈家”牌匾,在当时抄家之时,已经被揭去,在暴雨之中任人踩踏,如今门楣之上,光秃秃的,挂着惨白的蛛网。
这是沈府,她曾经的家。
沈春芜来沈家前,雪姨有些隐忧,担心她此行会落下话柄,沈春芜说:“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沈家没落许久,曾经的辉煌岁月,如指尖流沙一般彻底消逝,这一座宅子死了上百号人,阴气极重,怨气极盛,宅子上空总是聚拢着一片阴郁的云,日光是永远照不到这里的,哪怕楚帝想要重修新宅另赐幸臣,也无人敢住,
曾经栖住在沈家周遭的权贵人家,也纷纷搬走的搬走,转赁的转赁。
时而久之,北廊坊就成为奉京市井之中最荒废的地方,得此遭际,沈宅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都说外嫁女三朝就能回门,她嫁到襄平王府,过了大半年才真正回来了一次。
宅内生出了诸多齐人高的杂草,风吹过,沈春芜渐渐看到了宅子的真实模样,前厅接连着外墙与院墙,两墙中间是阍室与马厩。
沈春芜穿过荒草从,来到了败旧的前厅,上了台阶,迎面是一家四口经常一起吃饭的地方,上面空秃秃的门楣本该挂着一个红底朱漆的牌匾,名曰“忠武堂”。
穿过忠武堂,中庭呈现四方天井的格局,地上有野生出来的葵菜,东角有一口大井,此井已枯,罩在井口上有一处木盖,预防外人掉下去。
沈春芜坐在枯井前,端视晌久,沈家以前晚饭后,她和沈冬昀常和母亲玩捉迷藏,她仗着自己身量小,就躲在井后边儿,等着母亲来找她。
“父亲,母亲,我终于回来了。”
“本该带着冬昀一起来的,但他今日要考最后一场试,下次,我会带他来。”
渐渐地,有冰凉的雨丝坠落在井盖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沈春芜感受到细雨落在身上,凉丝丝的。
过了一会儿,头顶上忽然罩下了一把天青色的雨伞。
往后一看,发现是雪姨。
雪姨一晌为她撑伞,一晌从身后为她罩上了狐绒毛氅:“老奴到底放心不下夫人,斗胆跟来了,夫人病体刚愈,怎能受得了风寒。”
沈春芜谛听着雨丝砸落在竹伞的声响,说:“我记得有一段时日,奉京城经常下雨,父亲上值的时候,经常忘带伞,母亲吩咐我去太医署给父亲送伞,我很困惑,父亲能背下砖头大小的医书,为何总是忘性这般大,对生活小事处处不留心。”
雪姨静静地听沈春芜继续说:“母亲就唠叨我,我以前上学堂的时候,也就经常把伞弄丢,几乎是一天弄丢一柄,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把伞弄不见。母亲就说我,我的忘性遗传了父亲,对生活小事处处不留心。”
如今,她长大了,有了很多为她撑伞的人。
那一段丢伞的时光,亦是一去不复返。
雪姨听着这一段,若有所思,她听说李公公说,殿下流放去了漠北,有一段时日,漠北来了雨季,他也经常淋湿了回营。
哪怕他有大伞,也会淋湿,李公公极坏了,问随行的刀九,殿下为何总会淋湿呢?
刀九是个闷葫芦,一声不吭,根本从刀九身上问不出什么来。
七皇子有伞也会淋湿个彻底,迄今为止,仍是未解之谜。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去了□□,墙上生满了灿烂明艳的金丝桃,金黄色的花瓣迎风招展。
沈春芜亲自将药挂在了花枝之上,然后回到了廊庑之下。
这时候,花树之下的墙洞传来了一阵窸窣动响,顾夫人范氏满身泥泞地爬着狗洞钻了进来,精心绾好的鬓发也散落在身上,身上的衣裙不仅被雨水浸湿,还蘸染了不少泥点,容相委实狼狈不已。
偏生狗洞极窄,仅容一人通过,所以侍卫钻不过去,不能为她打伞。
范氏好不容易钻出了狗洞,气喘吁吁地扶墙而立,此番折辱,她都快丢掉半条命了。
好在没有人看见她的糗相!
沈春芜立下廊庑之中,沉静地注视着范氏冒雨去桃林之中取药。
范氏是取到了救命药,可是,白衣圣医只给了两副!
顾渊、顾辞和顾绾都生病了,她需要三副药,对方却只给了两副药,这、这是何意?!
范氏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圣医是在逼她三选二吗?
三条人命选两条?
这怎么选!
范氏瞳孔怔缩,感觉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后望着,胡乱张望一番,却是发现无人。
莫非是鬼魂?
范氏一下子就吓破了胆子,她总觉得这个荒宅阴森森的,愈是待久了,愈是可怖,在当下的光景,来不及多想了,就拿着两副药重新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雪姨见状,哂道:“夫人,您瞧,咱们什么也没做,范氏就吓得面如金纸了。”
“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她越多想,就容易生事。”沈春芜抿唇而笑。
……
范氏摸爬滚打地持药回了顾府,药只有两副,她思来想去,决定将药喂给顾渊和顾辞!
至于顾绾,她终究只是个乡下来的远亲,自从她来到了顾府,顾府就霉运连连,她不仅害顾辞丢了一桩好婚事,还让父子俩都生了重病,顾辞最后被她克得一无所有,还性命忧危!
顾绾本来有了身孕,但她也算是克死了自己那未降世的孩子!
这种连一颗蛋都下不出来的丧门星,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用?
到顾府就是来吃白食的!
范氏畴昔看顾绾有多顺眼,如今就对顾绾有多怨,总不能明目张胆的赶她走,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倒不如干脆让她病死算了。
范氏把心一横,就命人将两碗汤药,各自送入了顾渊和顾辞的院落里。
顾绾所在的院子里,侍婢青笛的脖子伸得老长了,都盼不到顾夫人送来的药。
顾夫人从白衣圣医求来了药,此事已闹得府上皆知,青笛候了一整日,都等不到那一碗救命汤药。
顾绾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问:“……青笛,药呢?”
顾绾卧榻快一旬了,时疫将她折磨得瘦骨嶙峋,生病期间,顾辞几乎都没来看过她,仿佛已经忘记了有她这一号人物,只有顾夫人来看过一次,但一行一止间,表现出明显地不待见了。
顾绾知晓,顾辞不来看她,是怕她将病气传染给他,但她祈盼他能捎人给她带来几句慰问,哪怕半句也好,但顾辞从来没有这么做。此前她假意滑了胎,顾辞脸上也没有很悲伤的表情,或许他根本就不希望她有孩子。
……或许,顾辞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沈春芜罢。
都说患难见真情,也是在这样的时刻里,顾绾才真正见识到顾辞的真实为人。
青笛去问了管家,黯然落寞地回了来,对顾绾说:“表姑娘,夫人只要了两副药,药物珍贵稀缺,不够了……”
所以说,救命药自始至终根本没有自己的份。
顾绾脑中轰然一声,全乱了。
她呆滞地望着帐顶,泪湿满枕,晌久才哽咽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青笛不懂顾绾为何说这种绝望的话,安抚道:“等小姐好起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种安抚苍白而乏力,顾绾沉默许久,用手背擦干了泪渍:“青笛,扶我起来。”
青笛震愕:“表小姐,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顾绾道:“顾府既然容不下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帮我的。”
“谁?”
“襄平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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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不借助马车的情况下,慢慢走到襄平王府的,她说想要见王妃,司阍仿佛料到她必定会来似的,延请她入府。
韶光院里,顾绾如愿见到了沈春芜。
沈春芜背对着她坐在庭中。
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仿佛隔着天堑。
乌木如意案上,刚巧放着一副药。
顾绾有些惊异:“你知晓我会来拜谒你?”
沈春芜漫不经心地喝茶:“听说你和顾侍郎患病,我适才准备了两副药,没想到今日顾世子也生病了,真不凑巧。”
顾绾掩藏在袖裾之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嵌入了肉中,“所以说,那服药你本来是留给我的,对吗?”
沈春芜露出困惑的口吻:“顾夫人难道没有把药给你吗?”
这一声反问俨如一根棘刺,刺入顾绾的心口,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庶几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顾夫人将原本属于她的药,给了顾辞!
顾辞的命是命,难道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沈春芜道:“看到了案上的药了吗?”
顾绾艰涩地道:“看到了。”
“去喂给顾辞,事成之后,会有人亲自把解药送到你院子里。”
顾绾怔住:“这是什么药?”
沈春芜轻声道:“曾经顾辞是如何对待我的,我今日数倍奉还。”
顾绾深晓,顾辞曾经喂给沈春芜一碗毒药,让她眼睛不断流血,最后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难不成,这一副药也是……
顾绾两股颤颤,她跪伏在地上,哪怕地上被雨后的日光照得一片暖意,她也感觉自己如坠冰窟之中!
沈春芜竟是让她给顾辞喂剧毒,这,这怎么可以!
顾绾不可置信地道:“我、我不敢……”
“你能在院子里埋着一颗宫女的脑袋,日日夜夜睡在尸体旁边,还不敢对人下毒吗?”沈春芜淡笑一声。
顾绾吓出了一声冷汗,看着三丈外那一道纤细的身影,这一道身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似乎觉察到顾绾在看着,沈春芜徐缓地侧过身,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顾绾惶恐惊惧的视线,撞入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笑眸里。
对方的眼神温柔而有力,像一道钩子,勾住了顾绾的魂。
不知是不是撞鬼了,顾绾吓得瘫倒在地,仿佛吓出三魂六魄,面容毫无血色,胸线剧烈起伏着,连牙齿都在打颤:“你、你、你的眼……你的眼睛……”
沈春芜款款起身,朝着顾辞缓缓行去,最后在她面前俯蹲下来,摩挲着她的后颈,反复在衡量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顾绾马上跪了下来,忙不叠地朝着她磕头,磕完还不止,还自己掴自己,泪流满面道:
“对、对不起,我真的做错了,是我下贱,当初就不该勾引顾辞,毁了你的好姻缘,若是没有我,你如今早已经是世子妃了……沈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横插在你和顾世子之间的……”
沈春芜淡淡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出戏,薄唇轻勾:“不,我要谢谢你,若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顾绾身子的暖意,一寸一寸地褪了下去,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
沈春芜将案上的那副药,交到她手上,温和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安抚,但话辞极其锋利:
“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上,活不活,取决于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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