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府(2/2)
得安亦知今日是碧萱下葬的日子,碧萱是陪房,她过身,东院大奶奶自是难过的,大奶奶难过,他的爷必是心绪难佳,所以格外小心服侍,悄悄端着奶酪饽饽上来,陪笑道:“二爷今儿也辛苦了,吃了这个,早些安置吧。”
博洛看看吃食,又瞧瞧得安,“东厢送的?赏你了,我不饿。”
茉蓉自搬来西院,便住了博洛院子的东厢。虽然博洛早有话,不许她进正房,但她也时不时地让得安送东西来奉承博洛。
“东院送的。”得安小声道,“曲莲姑娘亲自送来的,说大奶奶饿了,特特地让厨房准备了宵夜,想着二爷也该饿了,叫送来一份儿。”
“大奶奶叫送的?”博洛说不上意外,盯着那饽饽,不由笑出声来。令仪送的不是吃食,分明是一句话,她活过来了,她要活一个“大奶奶”的样子。
博洛抓起饽饽边撕边乐,泡进奶酪里吃得无比香甜。得安不明就理,直以为是吃食美味,不由咽了咽口水。他那主子爷显然心情大好,见他这样子,便嘲笑道:“瞧你那点子出息?一起吃吧,你在我跟前还有什么规矩没破过……”
雪过天晴,早春的朝阳终于照进郭布罗府的深宅大院,仆妇们忙着服侍主子盥洗,伺候早饭。博洛往维桢房里请安,一处用饭。彼时,芷茉与苏茉也上来伺候。“有身子就别这么多规矩了。”这是自令仪被救之后,博洛第一次与芷茉说话,惊得她不由手上一抖,差点将碗里的粥洒出来。
博洛忙接了碗,“仔细烫了手,坐吧,苏茉也坐。”说着方转向维桢,“人多吃饭才香甜,以后就让她们俩跟着太太一起吃吧。”
维桢才要说话,却见翡翠进来回话:“回太太、二爷,大奶奶遣人传话来,请太太和二爷巳时三刻往大书房议事。”
“议……什么事?”维桢皱眉道。
翡翠踌躇地摇摇头,博洛会意,不由笑向翡翠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快些吃了来服侍太太换身衣裳。”
翡翠如逢大赦,忙忙地退下去。经了上回的事,维桢心中是有些病的,尤其博洛为令仪发下毒誓,维桢每每想起,未免心中有刺,“我是婆母,还受她召集?我不去,看那小蹄子能怎样!”
博洛揶揄地看向维桢,“太太说得是,只现如今她是府里的主事奶奶,大书房议事……我记得,太爷立规矩时的那把战刀还放在大书房的刀架上。”
维桢听了这话,也便低下头,心中虽有不忿,到底又不能不去。谁知进了大书房的门,维桢才知道,被召集来的不止西院,还有族中有辈份高、有威望的爷们儿。所有下人全部聚集在上房的院子里,大管家福全和二管家良禄也在书房里说话,见维桢和博洛进来,忙地起身行礼。
令仪却迟迟未到,众人小声议论着。自从长顺过世,虽说留了话让这位大奶奶掌府,却着实没见她有什么建树,更有之前身陷囹圄,几乎送了命。
别说维桢,连族中那些爷们儿也不看好这位大奶奶,因此大家揣测,今儿这一出儿只怕是要“退位让贤”了,她一个寡妇家,也早该如此。大伙儿正议论着,忽然听见杜松和方海进了院子,大声回道:“大奶奶来了。”
众人听了不由停了口,朝院门望过去,只见令仪一袭石青色八团喜相逢纹妆花缎长袄,黑狐大毛盘领贵气逼人,头上是绾了“大两把”的发髻,几枝精致的珠花既不张扬又极称身份,尤其一支嵌红宝石凤凰纹样的金钗,插在最显眼的地方。
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穿起来的流苏垂在头板两则,走起来却不十分摇晃,可见它的主人走得极稳极沉,似一点也不受足下那双马蹄高底精绣细作的旗鞋影响。
自额林布过世之后,令仪的所有衣裳除暗纹**外,就再没有其他绣纹,更不用说是这种喜庆的纹样。也从没见过令仪这样打扮,别人看了只是惊讶,博洛却着实看迷了眼。
那个茉儿在他心中总是那年同游东平县的样子,总是因为点不着烟而急得要哭的样子,总是爱耍些小机巧,却每每被他察觉的样子,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俨然已是一府主母的样子,不怒自威,不言自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气定神闲,却不可冒犯。
维桢惊得连自己是婆母都忘记了,满屋子人都不自觉地起身相迎。元冬和煜祺扶着令仪行至长顺常坐的那张大太师椅前。
令仪微微一福,请了各位叔伯的安,又请大家落座,却也不等其他人,便向大太师椅上坐了,元冬侍立身侧,煜祺也向博洛身边坐了,兄弟俩对视一眼,不觉偷笑。
“今儿召集各位叔伯来,并非擅专,只因太爷驾鹤前,将合府上下交托与我。”令仪缓缓而谈,并不疾言厉色,亦不似往日那般言语温和,“原是我辈份、年纪都小,不该担这么大一家子,只是太爷既托了我,我也再不能驳了他老人家,说不得要作兴起来,既要作兴便少不了讨人的嫌。还请各位叔伯并太太见谅。头一件是份例,福爷,拿账本。”
福全忙不迭地将账册双手捧上,令仪并不接,命交与在座诸人翻看。
“此前每到年关,太爷便将年租分出些赠与无进益的亲族子侄,年深日久也便成了例。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太爷不在,他的禄银、粮庄自然也就不在了。家中田地少了一半,剩下的也旱涝不定,说不得这一项年例打今儿起就蠲了。”
众人才要说话,令仪却目光炯然扫过他们,接着道:“省了这一项并不为别的,太爷曾设家学,意在培养族中后继人才。使费原由各家轮流供应,打今儿起,拨一处田庄子专供学里各项使费,所有无力延师的亲族子弟都可以来附学。说不得我们紧着些,好歹等孩子们都大了、出息了也是值得的。”
此语一出,众人皆不再言语。令仪又一并重新定了各房的月例,为开源节流,除维桢月银不减,煜祺的月银又足足添了一份子外,各房主子奴才的月例银减半,使唤的丫头、小厮、婆子等人手也减半,那些大一些的丫头和老嬷嬷赏了身价银子,开恩放出去,维桢房里的翡翠也一并放出去。
“真是老话说的‘罐子里养老龟,越养越抽抽儿’。”维桢舍不得翡翠,原想指个得用的管家爷们儿给她,好将她留在身边借力,先听令仪说月例银子的事,已是心下大不自在,又要削减她的人,便再忍不住,冷笑道,“大奶奶要立威服众,竟然拿我的人开刀,好歹我是婆母,我房里的人,奶奶说减就减了吗?”
此语一出,在座诸人不由都看向令仪,她若顶撞婆母,违了孝道,也就失了人心,若依了维桢的话,以后这个家她也再当不起。
“太太说得是,太太屋里的人自然由太太作主,只是翡翠那丫头大了,”令仪满面含笑,极谦恭地向维桢道,“常言道‘人去不中留’,不如问问本人的意思。她愿服侍太太是她的孝心,自然留下。若要去时也求太太开恩放了为是。朝廷用人,还有几年一选,几年一放,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白耽误了姑娘家也不是咱们府上的门风。”说着,令仪只拿眼睛看着维桢身边的翡翠。
翡翠原低着头,听这话不由抬头看了良禄一眼,又忙忙地低下头,缓缓行至维桢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开口时已含了泪意,“求太太开恩!”
维桢大惊,翡翠虽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却也是十来岁便在她跟前服侍,一直被她另眼相看,再不想会是眼前这般。
令仪暖声笑道:“瞧瞧,翡翠姑娘人大心思大,太太竟成全她为是。”
此时亲族都在,维桢若硬不点头,族人必当她刻薄寡恩,少不得咬了牙,道:“既是这样,良禄,赏她身价银子,她的东西都许她带走,打发人找她家人来接,赏他们自寻女婿去。”
翡翠含泪给维桢磕了头,又与令仪磕了头,便跟着良禄下去了。博洛始终冷眼旁观,见此情景不禁冷笑。情知是早有人事先摆布了翡翠,维桢却被蒙在鼓里。令仪今日就是来立威的,一点子心思手段连太太都降住了,只怕无论族中或府中,此后就认下她这个掌府的奶奶了。
一时福全遣散下人,那被放出府的人又进来磕头谢恩,足闹腾了一顿饭的工夫,令仪又命花厅摆饭招待各位叔伯。
博洛忽然起身挡在众人前面,笑道:“既然都来了,我也趁便说个事儿。”说着,博洛从怀中抽出一张红帖,双手捧与令仪,“我欲求娶大嫂子的妹子茉蓉姑娘为继室,还请大嫂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