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茶(1/2)
陈少庚进门时,惊讶的神情透过他那副金丝边眼镜落满院子,一间破败的土坯房,院墙的砖石被风蚀得严重。
令仪穿着粗布的单衣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杜松和方海忙活着架灶生火,一只新鲜的羊腿已经被各种香料浸得油光锃亮,元冬系着围裙,正往土砌的火笼子里放面饼。
陈少庚不自觉地抽出手帕挡住直扑口鼻的烟尘。“陈经理来了?快坐!”令仪起身让坐,陈少庚转了一圈才勉强找了个矮凳坐了,仍旧勉强维持着礼貌,笑道:“郭太太好!”
“咳,这种地方就别先生太太的了,听着别扭。”令仪笑道,“元冬,茶!”元冬从炉子上提了壶,朝两个粗瓷大碗里倒了绛红色的浓茶,端至令仪与陈少庚面前。
少庚皱了皱眉,扭头看向令仪,只见她两只手端起大瓷碗轻轻吹着,竟真的喝了两口,觉察到少庚的目光,令仪笑向他道:“颜色虽重,味道却好,你别客气,尝尝。”
少庚试探着尝了一口,虽略有些茶味,却只是苦涩,一点也品不出茶香,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
令仪笑问:“陈经理,好喝吗?”少庚以为她在戏弄自己,不由含了怒意,才要发难,却看见令仪端起碗又喝了几大口,方放下大碗,道,“陈经理别笑话,我家原不过是给皇上家种田的,小时候阿玛常带我往庄子上看收成,所以我也常在庄子上吃到这个茶。
“这茶是比不得我们家的茶好喝,第一次喝时我也如你一般,只是你教养好,碍着面子到底能咽下去一点半点的,我当时年纪小,这茶涩得发苦,我就直接吐出来。阿玛当场就恼了,大大斥责我一顿,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样的茶,也不是庄户人家日常的茶,而是来了贵人,他们才肯拿出来。”
少庚不解地看了看令仪,却听她继续道:“几辈子人地里刨食积攒下一点子家业,如今官矿一开,只怕他们的心血也都化作乌有了。”
陈少庚终于听明白了,她分明是在替西安县的小矿主们求情,不由冷笑:“我看大奶奶是误会了,我领官矿的差事也是职责所在,并不为为难谁。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看看那些小矿场还在人工开矿,仍然沿用明清两朝的采矿技艺,不思进取。所以不是官矿挤兑了他们,是他们自己挤兑了自己。大奶奶一片善心,但请恕我无能为力。”
令仪听这话也不恼,只点头道:“你说的也在理。”说着掏出两块煤石放在小粗木桌上,“你们那大铁家伙打出来的煤是好些,可陈经理是明白人,他们只是欠着技艺,那条矿脉的成色可比你的强远了。我也并不是要你待他们怎样,你们官办的煤炭所也早晚要做大,何不就将他们的煤窑作价买下来,也省了一场纠纷?”
“原是要买的。”陈少庚冷笑道,“他们抵死不卖,我也无法。”二人说话间,元冬已经把吃食摆下来,那条烤得半熟的羊腿连着灶锅一并被抬了上来,一盘子烤饼冒着甜香的热气,两把精致的小匕首被放在主客面前。
“你想用烤馍馍换羊腿,是我,也不卖。”令仪说着抄把匕首扎在羊腿上。
陈少庚哼笑一声,抄起自己面前的匕首也要学着往羊腿上扎,可惜他并没有令仪那样娴熟,直插在羊拐上,匕首没插住,“哐”一声掉在桌子上,少庚有些讪讪,道:“他们不卖那矿场也不过是等死罢了,到时只怕还不值个烤馍馍。再说……”少庚面上不免露了得意神色,“我能用馍馍换到羊腿,又何必多花一份子?”
令仪不由再细细打量这个志得意满的经理,金丝边眼镜挡不住他眼睛里的雄心壮志,或许在他眼里,不过多久,整个西安县甚至整个行省的矿脉便都握在他的手里,他也必将在三省乃至全国大展拳脚。
看着陈少庚的样子,令仪忽然想起那些满口里喊着“实业救国”“兴学救国”的大人们,他们并不是救不了国,只是他们心里尚且没有民,又何来的国?这样想着,令仪抿起嘴,将那些准备好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这一餐显然比阳春楼的菜色更不合陈少庚的胃口。为了保持绅士的风度,他不得不尝上两口,勉强下咽,连茶也没多喝一口,便起身道:“郭太太的盛情,原该好好品一品,奈何公务缠身,少陪了,还请郭太太留步。”说着,顾自向外走。令仪起身相送,却只是立于原地,一步也没送出去。
陈少庚走出几步忽停下来,回头道:“郭太太的天增顺是商号,原不与实业相连,海龙府与西安县虽说相隔不远,却也少有联系,何以郭太太要替人强出头?”
令仪含笑:“并非强出头,我们做商号的,原该广结善缘,人逢难处搭一把,等自己有难了才有人救。”
陈少庚知她没说实话,却也不愿死皮赖脸地追问,自想了一回,到底还是返身离开了。
元冬走过来,悄声道:“奶奶瞧怎么样?我说不中用,奶奶只不信,那德的面子他都不卖,哪里还能理咱们?”
方海不明就理,凑过来道:“怎么就走了?这羊肉不好吗?不能够啊,我这香料配方可是祖传的。”说着不死心地自向羊腿上切一块下来塞进嘴里,炭火的热气未散,那块羊肉只烫得方海说不出话来,拼命指着自己的嘴,又指指羊腿,却实在没办法再说话,只能狠狠竖起大拇指,样子滑稽,令仪和元冬都喷笑出来。
许久,令仪才收了笑意,脸色不由也暗淡下来。“奶奶别恼,不必跟这样轻狂的公子哥儿生气。”元冬劝道。
“我不生气。”令仪的目光转向陈少庚离开的方向,声音悲喜不辨,“杜松,一会子进城,往云旗家带个话,让他明早来大书房,我有话说……”
郭家三爷迎娶三奶奶的婚事惊动了大半个海龙府。郭宅正门大敞四开,姜霁华坐着八抬大轿,却穿了新派的婚纱。因着出门穿白,姜家老爷太太差点动手打了心肝宝贝的女儿,到底是令仪从上海请人来量体裁制婚纱礼服,又亲赴姜家说服了姜老爷。
礼服虽是新派,到底婚仪还是遵了祖宗规矩,祭了天地,烧过喜纸,煜祺带着霁华亲往西院向维桢敬了茶。
维桢越发糊涂,也不接茶,只看着霁华,嘴里含含糊糊地也不知说些什么,苏茉早得了令仪的指派,在一旁道:“太太知道了,你们有孝心。”说着将一个精雕细刻了落花生花纹的金项圈放在新妇的茶盘中,“太太说,你们合合美美的,早生贵子。”
煜祺与霁华磕头谢了赏,小丫头子上来搀起,送了新人出去。苏茉忙地送出门,煜祺忽然转头道:“大嫂子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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