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旧(1/2)
博洛终归平安到家,郭家上下欢天喜地。彼时鲁颂的伤势亦大好,劫后重逢,饶是身经百战的硬汉也不勉落泪。博洛每日忙整顿军务,重新组建一团,又命孙德胜务必想法子提振士气,让这侥幸活下来的一半队伍也活出个精气神来。
令仪捐资一万块为二十八师上下重新做了棉衣棉鞋,又找了全城的老嬷嬷为将士们纳鞋垫子,那鞋垫里夹了乌拉草,再冷的天垫上脚也是热的。
城中各商号、铺面也纷纷响应捐资助军,有百姓如此,将士们无不感念,操练也欲加勤勉刻苦,且从不扰民。别处是摊派军饷尚且派不出去,唯有海龙府军民一心,太平无事。
这一年春节,整个海龙府似都沉浸在难得的祥和之中。只维桢病势越发沉重,终于没能熬过这个正月。事发突然,白日里,维桢的精神尚好,也难得清醒。拉着博洛含含糊糊地说起他父亲,又说起静嘉,提起静嘉又不免想起额林布,维桢言语不清,却滴下泪来。这些年她受的病痛也是这般熬着,直熬到灯烬油枯,“天道轮回”,祖宗留下的话从来都是不错的。
不想维桢夜里痰涌堵了气管,憋气而死。清晨,服侍的丫头唤她起床时,只见维桢双眼突出,睁得老大,双手扭曲地抓着被褥,死相骇人。
家中早有准备,装裹棺木一应现成。开了正堂设灵,丧仪用品皆是早早备下的,眼下连大清朝都没了,自然也无品级可寻,但令仪知道维桢最爱排场,便仍按满清贵妇仪制停棂。小子丫头们忙着刮掉那门上新油的桃符,挂了白绫,喜庆地灯笼也都被撤下,那糊了白的灯笼闪着幽暗不明的光亮。
许是早有准备,维桢的离世让这个家忙乱多于悲痛。族中老少自不必说,博洛已明令全师各级军官不得来吊丧,可新上任的海龙府行政公署专员早将此事告知家中兄长,他兄长得了信儿,那整个奉天指挥部也就都知道了,与博洛相交甚笃的同僚纷纷赶来。与天增顺有来往的铺面、厂矿也来吊唁。
郭宅门口车水马龙,来客络绎不绝。门上回事一声接一声:“二十九师参谋长廖伟英前来吊唁。”
“直属炮兵旅旅长张月祥前来吊唁。”
“俄国洋行买办凡卡先生前来吊唁。”
“大德东商号东家章茉蓉前来吊唁……”
博洛与令仪本在跪灵,听到这一声不由互视一眼,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对方的眼神中得到肯定,再向门口望去,一个通身黑色洋装,头上一顶黑礼帽的女人不急不徐地朝灵堂走来。
博洛怒从心头起,猛地起身,才要上前,忽觉手臂一沉,低头却见令仪拉住他,无声无息地摇摇头。
茉蓉的妆容新式,可眉眼仍是旧时模样,她从容地进了灵堂,才要去请香,博洛伸手拦住:“罢了,太太不受你的拜祭,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经年不见,二爷还是老样子。”茉蓉笑得甜美,只是那笑容中透着一丝决绝,“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诚心诚意来吊唁,难道郭家不是将军府,就连这点子规矩也不要了不成?”
博洛才要再拦,令仪悄拉他的衣袖,向身边的得安道:“请香。”
茉蓉瞥一眼令仪,便向得安手里接过祭香,又向灯蜡上点了,朝上郑重拜下,谁知才一拜,那柱香齐齐折断。
令仪不动声色地道:“现下是太太不受你的拜,我们也不能违背太太的意愿,姑娘请吧。”
茉蓉终于没能维持住她优雅的气度,怒向地上捡起那折断的香,折断处明显被做了手脚,不由冷笑:“章令仪,有你的!眨眼的功夫就能算计了我去!”
令仪仍是淡淡的样子不急不恼,道:“死者为大,好歹给彼此留个退步吧,姑娘请!”说着伸手,示意茉蓉出去。
不料茉蓉却朝她更进一步,博洛伸手挡住令仪。茉蓉恨恨地瞥博洛一眼,道:“放心,我吃不了她。我就知道你们俩没那么干净。”说着哼一声,道,“令仪姐姐的天增顺好大的名号,关里关外无人不知,只是这名号原不是郭家的,而是我章的,你我都是章家的女儿,那这商号是不是该有我一份子?还请姐姐清算了,我不贪心,只要我那一份,姐姐好自为知。”说着转身就走。
得安气不过,便要追上去。博洛冷声将他唤住:“太太灵前,不得无礼。”得安只得退了回去。
博洛眼看着茉蓉的背影出了门,目光中不由含了凌厉……
维桢的灵位仍停在家庙,时逢乱世,能运棺木入祖坟的日子遥遥无期,令仪作主,将家庙后面的良田全部买下,一做祭祀的使费,二则府上老了人便安葬于此,也便于祭扫,多早晚各位大帅不打了,日子太平了,再计议迁陵之事。博洛是从军之人,本就对身后之事不甚在意,也便同意了。
一时诸事完毕,博洛向奉天报了丁忧,军务由孙德胜和鲁颂暂理。令仪亦不便往商号里去,仲荣便来府上回事:“回大奶奶的话,蓉姑娘回海龙府之前住在大连,大连之前应该在奉天,让外掌柜打听了,也未听说有什么产业,怎地突然就回来买商号。”
“那她这些年靠什么活着?”令仪敲着桌角,“她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担,手不提,总不至于喝西北风活人吧?”
仲荣低眉不语,世事如此,令仪其实也能猜个大概,不由叹道:“眼下这个情形,还有什么不能说吗?”
仲荣抿了抿唇,悄声道:“听说茉蓉姑娘是奉天府顶有名的交际花,先后有几位实业大享捧过她,到了大连之后,一直与她过从甚密的男人是……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矿业部的中村一兴。”
令仪无奈地合了双目,一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许久方缓缓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仲荣亦不由叹道:“真是前院撵了狼,后院进了虎。谁知大德东被没收盘出,竟落到她手……”仲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令仪仍闭着眼睛,缓声道:“你说你的,我听着呢。”一双大手轻轻握了令仪那指节发白的拳头,令仪猛地睁开眼睛,早不见了仲荣,眼前只有博洛俯身向她,轻柔地一根一根展开她的指节:“多想无益,反是伤身,我陪你园子里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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