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聊云城(2/2)
“那喻副使又是为了……”
内屋传出一声惊呼:“啊,你是谁?”
江毅脸色微变,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喻红林,抢先冲了进去。三人前后脚跟进,只见七夕惊慌失措地往后爬。离她不到几步的地方,一个双手的披发男人啊啊大叫,拼命地撕扯自己的脸皮,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本来就不成人形,水鬼般的一张脸更是狰狞万分。
“是光,是光……哦,好烫!”那人脸上血肉模糊,血淋淋的指甲,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是!”七夕逃进江毅的怀里,小脸煞白,眼泪先落了下来。
不待喻红林踢到,白迟急忙冲过来,抄起地上的头套重新给那人戴上:
“这人自然不是,他是我和喻哥在路上抓到的通缉犯。”
“颜皇不仁,颜皇不义!”
犯人滚进了毛竹堆里,口中仍在叫骂不休。白迟又踢了他几脚,这才稍稍安静下来。
江毅用破伞遮住七夕的眼睛,细声劝慰。
七夕低声问道:“江大叔,这颜皇是谁,聊云城主吗?”
江毅怔了怔,道:“也并无不可。”
“小丫头,我早就想……你木阿爸早上便被剑卫带走了,他是刺杀云护总管的重犯,我……”喻红林顿了顿,“现在,大约已经被关进火狱了。”
“已经进城了,之后……之后会怎么样?”七夕急问道。
“明日一早,便要送去审慎司,按惯例三司会审……”喻红林说不下去了,“不知道除了审慎司,云神还会抽中哪两司。”
“六司会审?”
江毅接口道:“聊云六司有一半的长官来审这个案子,若是三司中一半以为罪无可辩,这犯人便被处以放逐之刑。”
“那什么是放逐之刑?”七夕声音颤抖起来。
“你听过蛇塔吗?十三年前,那是聊云最高的地方,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云神的旨意。”
“现在也是。”喻红林肯定道。
“没有人能在蛇塔上活过七天,就算饥饿不杀死他,烈日会杀死他;暴雨杀不死他,狂风会杀死他;寒冷杀不死他,鹰群会杀死他。就算这些都杀不死,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万方兴师的罪感也会将一个常人的身心碾碎。”
“所以放逐之刑,就是在蛇塔上等死?”七夕呆呆道,“这样说,木阿爸不是死定了?”
喻红林道:“不要这么悲观,假若三司大人网开一面……”
七夕大声打断道:那些六司的大人物,总是高高在上,他们会原谅,会给木阿爸一个机会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不会的!”
对,不会,是死定了。
江毅伸出去的手冻在心口。
他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无助小女孩。
他该说,可你还活着,你须得坚强起来。如果你爱的人传来回音,那也一定是这样?
别傻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否则,他为什么要离开聊云漂泊一十三年?
她最重要最亲爱的家人即将被推入这个伟大城市的深渊之中。
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她承受这一点,除了她自己。
她不需要虚伪的安慰,她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江毅松开了手,任由那倔强的短发小女孩独自跑出大门。
他恍然有一种错觉,他松开的好像是困在自己头颈的那根缰绳。
久在藩篱中,不得返原野。
喻红林和白迟一人一头抬着那通缉犯离开。
小女孩从他们身边冲过时,那股子冲劲,两人皆是一般的诧然。
“你应该告诉她最后的结果,无论是好事坏。”
江毅走近说完这句话,也追了出去。
江毅找到七夕的地方,那是一片晶莹的湖,藏在森林的深处。
星空广袤,玉石一样的冰心。
她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在湖里游泳,宝石鱼儿一样灵动的小小身躯。
黑暗使得她不着寸缕却是最最神秘的衣。
她从泛着磷光的水面下跃出,体态轻盈。
四面静悄悄的,只有水声滴滴碎开。
江毅于是听见了,那水瓣儿跃入了他的眼睛。
他立时转过身去,连思索也是多余的。
水声仍在继续飞快地碎裂,与之前意料的不同。
这笑声是欢快的,这笑声是悦耳的。
江毅心中稍安:“你是怎么找到这片湖的?”
“跟着火光就进来了。”
“火光?我没看见。”
“怎么,这里很隐秘?”
“我曾经来过这。不,是十三年前有人来过这儿。”
“是谁?”
“那是一个个爱做梦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爱扎花环的可爱姑娘。”
“他们有什么故事?”
“他们找到了这个湖,在他们之前,这个湖没有人来过。”
“他们真就这么肯定?”在湖心游动的鱼儿似乎是上岸了,水靠岸缓缓流动。
“他们约定好,等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年轻人就上门求亲。”
“很好的约定。”
“姑娘的父亲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可年轻人是个一名不文的小子。他虽然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却因血缘亲疏注定与家族光荣无缘。”江毅顿了顿,像是伤口复发,眼角是钻心的疼痛,“后来他为了标榜自己的不同,于是改回了母亲的姓。这被视作一种对家族的背叛,所有人都不理解,除了年轻人的师父。但其实没人知道,这年轻人这么做,只是因为姑娘父亲的一句话:你如果还坚持这个姓氏,你永远也娶不到我的女儿。”
“年轻人上门提亲,结果被拒绝了?”
“是姑娘的父亲。”
“为什么?”
“如果这对情侣也有女儿,她大概也你这么大了。我在说什么呢?咳,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那对情侣早就死了,十三年前。”
“我娘说她是在七夕这天遇到我爹的。”
七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江毅身后。
他猝不及防地回过神,那对小小的眸子里在闪烁星光。
“你娘一定长得很美。”
“不,我没有见过她。我还没长大,她便不见了,我就和木阿爸在一起。”
“你是想让我去救你的木阿爸。”
“江大叔,可以吗?我愿意做你的女儿。甚至……我愿意一辈子侍奉你,去报答你。我只有木阿爸一个亲人,他对我真得特别重要。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到哪里去了。”
七夕的哭声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充斥着那种摇**人心的力量。
江毅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你刻意地对我好,刻意地同我亲近,就是为了想利用我,让我冒险去救你真正在意的人。
这一回是,这一个月来,这一路上也都是。
心中的动容冒头就被掐死,江毅猛然起身,寒声道:
“若是他无罪,审慎司自会还他公道。若是他有罪,云神也不会包庇他。我能怎么救他?”
“可江大叔,我知道,六司会审从没有人脱罪,木阿爸真的会死啊!”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我是聊云人。若这是云神的之意,我们都不能违抗。”江毅彻底把心硬了下去。
“你也是坏人!你也是!”
“我是。我从没否认过。我曾经因为一己之气害死过数万人的性命,我后悔终生。但今天我不会。”
“你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不要那身袍子,你和那小坏蛋就是一丘之貉!”
花环掉在地上,那根草绳被抽去,顿时裂成两半,仿佛斜阳下天上飞快撕裂的一样的云彩。
这花环,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江毅整个人恍如雷击一般,惊得连说话也忘了。
他缓缓地拖动僵硬的身体,双手朝着那散开的花瓣伸去。
意识还未恢复,花瓣先被风吹走了。
湖水敞开了怀抱,江毅惊呼一声,踉跄地朝着那虚影追去。
如镜一般的湖水被夜风**开一圈圈的涟漪,里头什么都没了。
那被吹走的花瓣眨眼便远,那被散开的涟漪也眨眼便没。
湖水依旧如镜。
镜子里出现了倒影,并不是头顶的天心月圆,而是白日见过的,那座依稀宏伟的远大长城。
江毅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就像那似曾见过的花环一样,这湖水里显露之物便是他的恐惧,他明白的。
越是接近这座伟大的城市,这在他梦中横亘的家园。
他便由衷地产生一种抵触,他害怕,害怕一觉醒来,这雄伟参天的城墙会变成一条深渊。
也许,他根本不该回来的。
时间还能停下吗?对于这座城市,他的记忆停留在十三年前。
现在,他想让它停在这一天,这一秒。
因为那条在湖心上游动的小鱼儿,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
见聊云,不入聊云。
七夕噙着眼泪往森林外跑去,正撞上喻红林进来。
“我说,江毅,那丫头跑哪儿去了?你瞧见了没?”
他讶然地看着这一切,想问什么,可江毅也已转头从小湖的另一边离去。
喻红林正要离去,眨了眨眼,余光忽瞥见那片璀璨的湖竟像是瞬息蒸发了。
他大吃一惊,大步跳到那土丘之上,干巴巴的泥土,连一滴水都没有。
方才是湖的地方依旧空旷,只是颜色变成了更加晦涩的阴暗。
这是什么古怪?
他不禁有些困惑了,难道方才看见的只是头顶的心宿海?
“喂,江毅,你等等我啊!”
喻红林顾不得多想,急忙追了过去,全没注意到方才脚下所踩埋着一个蛇皮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