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一笑消(2/2)
卓青云给他留下谜语,大约也是不抱什么希望。但自己那天凑巧来找楚荆,误打误撞来了这磊落巷。卓青云不明就里,竟当了真,以为他明白了个中深意。
可这几日他一脚没来,这位年轻的卓族长大约都等得要冒火了吧。
自己再没动静,他大概就要亲自上门来寻了。
“卓族长的谜语太难,我只是胡乱一猜。”喻红林不知卓青云卖的什么药,想起北城敬如今生死不明,不由道,“若卓族长是为了北城教头的事,喻某只能说一声抱歉……”
他做好了卓青云百般苛责的准备。
不料对方却是一反常态,忽半跪于地,神情诚挚十分:
“当日的事,在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家弟莽撞,擅闯猎卫机密重地,还望喻总使宽宥。”
“卓族长这是做什么,再这般我一口酒都不敢喝啦?”喻红林连忙将他扶起,“卓族长邀我到此,不会是向我道歉的吧?”
“看来喻总使都猜到了,在下也不再隐瞒。这酒话哪天都可以,但今天我其实是想给喻大人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要在这里才能看?”
“看过之后,喻总使大概就明白了。”卓青云的脸上并不轻松,更显悲痛地道,“听说喻总使也是刚刚回的聊云,可知道城里最近有什么人过世了?”
喻红林生奇道:“卓族长有什么想说,敬请直言,喻红林听着。”
“长门留总使前脚刚走,城外金水河谷便出了事。这两桩大事都是了不得,在城里传得皆是沸沸扬扬。前一件大伙儿不愿谈,后一件大伙儿不敢谈,很快两件就都忘了。聊云城是很大,也只很少的人想到,这两件事砸在云河里将有多重的威力。”
“无论城里城外,云护都会承担下去。云河依旧。”喻红林想起上次在府门,包选对卓青云的一番话,“令尊英雄一世,人生无常,卓族长不要太过悲伤。”
卓青云如若未闻,道:“听说长门总使是积劳成疾,又加寒气侵体,旧患发作倒下的?”
喻红林惋惜道:“可恨当时我不在城中,连最后一点徒弟的职责也尽不了。喻红林无能。”
“家父不是这种病。”卓青云低声说道,“喻总使大概不了解,家父沉浮半生,是个极为小心谨慎之人。他的身子一向也硬朗,快六十的人还和年轻小伙子似的。他走了,族里谁都不信呢。”
“早听说卓老族长已窥破小宗师门径,只要假以时日,大宗师也是十拿九稳之事。”
“要是家父能听到喻总使这番话,他一定会很高兴。不过他也明白,他这一辈子是不可能跨入那第三扇门了。有些事,都是云神早就决定好的。”
喻红林听卓青云语气悲凉,掩不住的难过,心中也起了共鸣,暗想道:“我师父,还有雁云那么多大剑师,谁人不是如此?那一道天关,困死了多少英雄好汉!”
两人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一杯酒释之,相视一笑。
酒苦,喻红林饮尽。
卓青云放下酒杯,一挥手卓族人马尽皆撤出。
眨眼之间,这小酒肆内只剩下了他和喻红林二人。
喻红林知道卓青云一定有话要说,也不做声。剥了几颗花生,满手香。
“家父走的前几天,家里的老仆都说家父没任何不寻常,也没有丝毫的奇怪之处。他病重了却不说吗?他身体难过却不让人知道吗?这太不符合家父的作风了。”
“卓老族长得的病是什么?”
“我起初也不知道,直到这几天做了个梦,听家父说,原来他是心病啊。这未免太滑稽了。”卓青云摇头道,“我抱着一万个不相信,可直到转头的一刻,看见他的冰冷的身体和已经凝固的伤口……”
“聊云人的老话,噩梦和现实都是反着的。”
“自然,我一醒来就忘了。也许是家父怪我太久没去看他。隔天我回去,之前也去过七八次了,也许是这次心里有鬼,竟被我瞧出了一点儿蹊跷。”
喻红林轻咦了声。
卓青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放在桌上。
揭开扣子,弹簧撑开,里面却是块古朴风藏的美玉,外形酷似一只竹笛。纹理虽是模糊了些,光泽依旧圆润,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这枚月牙小笛是?”
“我母亲与我父亲的定情之物。”卓青云看着玉,眼神仿佛融了进去,“几十年来家父一直爱逾珍宝。家母走了之后,他脾气愈发乖戾,更容不得任何一人去触碰。平日里,这月牙玉就被他锁在他书房最上层的暗格之中。除了我,府中无一人知晓。”
“令尊对此物的看重让人动容。”
“我去收拾家父遗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它。但当我打开暗格的时候,却发现这枚月牙小笛竟已不翼而飞。喻总使,我当时的惊讶之情你可明白?主持完丧事后我悄悄派人搜查了整个卓府,连每个小丫鬟的屋子也都翻过,也都未能发现它的踪影。”
“那现在这枚又是在哪里找到的?”
“一个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卓青云面色平静,“我母亲的衣冠冢中。”
“啊,怎么会在哪里!”喻红林不由一惊。
“就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走过府中的小楼,里面住得是我父亲上月新娶的三姨太。本来我是不屑和她有往来,走过桥口的时候,无意中听她不知在和谁人交谈,似乎是在忏悔。她说家父出事前几日一天半夜忽然梦回,哀思不止,曾经偷偷一个人去瞧过我母亲,直到天明才回来。”
“此事来的大为诧异,她亲眼见到我父亲当日悄悄了许多眼泪。只因老爷吩咐过,不许跟其他人提起,她才一字不说。我回到聊云半月,都没来得及抽空去看看我母亲,真是不孝。这时二弟来报,却是昨夜的山雷击中了一枚巨石,将我母亲的冢给冲塌了。我五内若焚,到了哪儿一看,果然已经毁的不成样子。便命人尽快修缮,忽发现地方的泥土有几处很新,像是刚被人翻过。我徘徊再三,便命人开棺,终于在我母亲的玉冠前找到了这枚月牙玉。”
“这枚在你母亲冢中的月牙玉,和你父亲丢失的那枚会不会不是同一个?”
“不,我可以肯定!这就是我父亲爱若性命的那一枚。”卓青云肯定地道,“我少年时,曾经不慎将这块玉摔破了一个角。”
他的声音愈发软弱下来,卓青云神色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他离开家,离开聊云远行的日子。离家千日,他本以为他不会再回去。
每一个游子都该有回家的日子。
喻红林将月牙小笛翻过来,果然在上面看到一个三角缺口,缺口锋利颜色较深,显是有些年头了。即是如此,仍是丝毫不掩其光华和灵气。
“卓族长,我有点听不懂你的意思?令尊就像是,就像他早就在绕过所有人布置后事了。”喻红林问道,“如果这枚月牙玉也是他的特意安排。可他为何不干脆留一封遗书,交待给你们,不是更加直接?”
“喻总使,卓青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接下去,我想自己对自己说几句话。你愿意听便听,若是不愿意听便将耳朵捂上吧。”卓青云沉默着,复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是要对家父说的,只是他老人家现在还没回来,我怕他听不到啊。”
“卓族长,请便。”喻红林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另外两颗左右耳朵一边一个。
卓青云这才继续开口,端详着手中粗酒杯上的纹路,独自喃喃自语。
“老爹啊老爹,你走了,做儿子的不懂事,还要好多事要问你呢!可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城中起大风,城外冒金光。您老可知这风、这光是谁变来?变出它们的人现在哪儿?”
“那风要杀人,那光让人发疯。杀了多少人,疯了多少人?现在这风又起,这光又来,儿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喻红林一句句听在耳边,灌进心里,脸色愈发起伏,忍不住打断道:
“卓族长,你说的这风、这光指的是?”
卓青云开始闪躲,他打碎了粗酒杯:
“老爹啊,你人都走了,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魔剑长麒和惘生兵阵?”
“儿子听人说,那光擒住了不得了的人物,整个城都开始跳舞。”卓青云缓缓走向正门,“儿子听人说,那风和那光是一同来的,那风早晚会停,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我知道害死您老人家的是那道妖风啊!”
害死卓老族长的是那道妖风?
喻红林全身巨震,那两颗花生也掉了出来,“噔噔”两声掉在地上。
卓青云手已触到门板,只要轻轻一推,外头世界的光和声就会将他扑倒。所有的荣誉和责任接踵而来,将他的后背填满直至压垮。
他的手却长长地凝住了,仿佛那是千钧的关隘,一点儿都不能沾惹的滚烫。
说到最后,那最后的一句,他的声音里早迸溅着泪,他用手背将所有擦去。在此之前,他必须恢复成一个崭新的自己。
身后一个声音低喝道:
“卓青云卓族长,你……你为何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我什么都没说,喻总使您什么也没听到。我推开这扇门,我们之间就什么都结束了。”
“你说了,你说你父亲卓凡飞死得蹊跷。你告诉我,我会帮你查明真相。”喻红林追上前来,“原如果说卓凡飞才是鞘归人一案的第一受害人,你们卓门却没有声张,那你们全都是帮凶!”
“在下体谅喻总使的苦衷,还请喻总使体谅卓族。”
“城外惘生兵阵,放出鞘归人的风声。令尊也是狮心门人,是不是也感到自危,所以才会有那些异举?”
“家父不是狮心门人,卓族也与清流、黑心统统没有关系!”卓青云变了声音,覆上一层寒霜,“喻总使,最后告诉你一个消息,有两位绝顶的云游剑客不日就到聊云。若有这两位坐镇,无论持剑的人是谁,也绝不敢再放肆!”
“这两位剑客是令尊的朋友?”
“这两人的身份,来自一封家父还未来得及完全烧毁的书信。半张信纸上,他对这两人也是推崇之至,言辞中多有敬畏。而整个聊云,能入得了他法眼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放眼整个雁云,暂且不提雁山,剑法上能称得上绝顶的人本就屈指可数。
一来便是两位,而在这个节骨眼,齐聚聊云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
喻红林心中摇摆,不知是福是祸。
“求剑馆主在聊云而死,长佑馆的门人说是要上聊云来讨个说法,会不会与这有关。”
“长佑求剑馆?也不过一帮乌合之众。”卓青云满口轻蔑。
“卓族长不要忘了,长佑求剑馆也是人才济济,月阳门的紫道真人,长虚道的流白名剑也都在其中……”
喻红林又报出数个鼎鼎有名的剑客来,卓青云一概摇头否认。
“我心中已有两个更符合的名单。而且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到了聊云城外,只是不知为了何事迟迟没有进城。”
木门被推开半线,外头的人声涌了进来。
喻红林声音也恢复,叫道:
“卓族长,这家小酒肆是你卓门名下,那此间的小伙计你可认得?”
“若是连一个寻常小伙计都要过问,卓族族长也太费心费力了。”
卓青云淡淡说完,双脚跨出再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