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3章 重塑永恒（2/2）

想到这里，武曌感到一阵久违的、近乎创作的兴奋。这不再是简单地否决一个劳民伤财的工程，而是在主动构建一座前所未有的、属于精神与文化的巍峨殿堂。她仿佛已经看到，成千上万卷的书籍被汇集到洛阳，无数的学者在其中埋头整理、抄写、校勘、辩论；看到初稿、修订稿、定稿层层递进；最终，看到一部装帧精美、卷帙浩繁的《三教珠英》摆放在她的御案前，然后被批量抄写，颁发天下，流入无数书院、寺观、藏书楼……

这景象，比那尊孤独矗立的金铜巨像，生动得多，也丰富得多。

兴奋过后，是冷静的权衡。她微微后靠，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

利，是显而易见的。

此乃文治盛举，顺应士林期盼，能极大争取知识分子阶层的好感与支持，巩固统治的文化根基。动用的是国家文化资源与精英人才，而非直接役使民力，道德风险与社会阻力小。成果是惠及天下学子的文化财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史笔必然浓墨重彩。主持如此工程，能将她“崇文”的形象推向极致，有效对冲酷吏政治、晚年奢靡等负面评价，塑造更为完美的“圣主”形象。成书影响力深远，可成为官方指定的学术参考，甚至科举取士的辅助，其教化力量与对思想领域的规范作用，潜移默化，难以估量。

更重要的是，只要中华文脉不绝，这部汇集了一个时代最高智慧与文献精华的巨着，就有极大可能穿越战火与时光，流传下去。后世之人，无论对其个人评价如何，在翻阅这部书时，都无法绕过“武周”这个时代，无法绕过她“武曌”这个名字。她将凭借这部书，真正嵌入文明的记忆链条，达成另一种形式的“不朽”。

弊，或说挑战，也同样存在。

工程浩大，耗时必定漫长，可能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需要她持续的关注与支持。耗费虽不同于土木工程直接征发民夫，但征集书籍、供养大量编纂人员、提供优质纸墨、组织抄写誊录，所需钱粮物资亦非小数，需从国库中专项划拨，可能会挤占其他用途。文人汇聚，思想碰撞，难免会有学术观点之争、门派之见，甚至可能借古讽今、滋生事端，需要有力的主持者平衡驾驭。最终成书的质量，关乎整个计划的成败，必须确保其学术权威性与编纂水准，不能流于形式或成为谄媚颂圣的堆砌。

这些挑战，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脑中清晰罗列。但与建造“通天浮屠”可能导致的民怨沸腾、国力耗损、身后骂名相比，这些挑战都显得可以管理，可以克服。

关键在于，她是否真的决心已定，是否愿意将晚年宝贵的精力与权威，投入到这项或许在她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完全成果的事业中？

武曌的目光，再次掠过角落那卷束着黄绫的草图。那里封存着一个破碎的、关于物质不朽的幻梦。然后，她的视线回到眼前跳跃的烛火上，火光映照着她坚定起来的眼眸。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胸腔中那股因巨佛计划搁浅而盘踞多日的滞涩与空虚，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似乎被彻底涤荡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实、更加开阔的力量感。

是的，她决定了。

佛像未能立起，或许是天意，亦是民心。而她，武曌，从不甘心被挫折定义。一条路被封死，她便要开辟一条更高明、更深远的新路。

在笔墨书香中寻求永恒，将个人功业融入文明传承的浩荡长河——这，才是她此刻应该走，也必须走的路。

她伸出因年迈而略显干瘦、却依旧稳定的手，拿起一支细狼毫笔，在一张干净的薛涛笺上，郑重地写下四个字：

“三教珠英”。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写完，她放下笔，凝视着这四个字，仿佛凝视着即将开启的一个崭新时代。眼神中有憧憬，有决绝，也有一种了悟后的平静。

窗外的更漏，传来清晰的“咚”的一声，提示着子时已过。

夜深，而她的思路，却如这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星空，清晰，明亮，指向无可限量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