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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冰下霓虹·欧罗巴之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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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那些人渣!那些害死徐峰的‘信徒’!那些靠‘蓝泪’吸血的杂碎!封存档案?从轻处理?!”

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

“因为……”

队长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讥诮,

“我们尊敬的联邦资源管理部副部长阁下,他的独生子……嗯,那位有名的‘社交名流’,被证实是‘蓝泪’的长期使用者,而且,据说在这次被我们打掉的网络里,消费额度还不小。”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武相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冻结了。他呆呆地看着队长,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到了永久性损伤。

“部……部长……的儿子?”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所以……为了给他宝贝儿子洗白记录,为了不让副部长阁下的政治生涯出现污点……徐峰他们就白死了?!那些被‘蓝泪’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就白受苦了?!我们流的血……就他妈是为了给一群官僚的纨绔子弟擦屁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武相!注意你的言辞!”

队长厉声喝道,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奈,

“这是命令!来自最高层的‘建议’!我们只是执行者!”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永恒不变的、虚假的都市光影,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人的命,比另一些人的命……更‘值钱’。有些人的错误,可以被轻轻抹去,而另一些人的牺牲,却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队长转过身,看着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武相,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接受现实吧,武相。至少……我们还活着。至少,我们阻止了那件武器。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武相没有回答。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沾着洗刷不掉的血迹和化学污渍的手掌。

徐峰最后那句“帮我……给薇薇……小雨点……”的微弱嘱托,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林薇抱着小雨点痛哭的背影,那方没有名字的冰冷墓碑,队长口中那个轻描淡写的“副部长公子”……

这些画面和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一切。

为了什么?

他们穿上这身沉重的装甲,在黑暗与污秽中搏杀,忍受与家人的分离,背负着“马赛克脸”的无奈,甚至付出生命……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守护那些在霓虹下醉生梦死的普通人?为了维持这座冰冷城市虚假的秩序?还是……为了给某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肮脏勾当,提供一块遮羞布?

信仰的基石,在无声的墓碑和龌龊的现实面前,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狰狞的裂痕。

那天之后,武相变了。

他依旧执行任务,依旧精准、冷静、高效。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少了一种光,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封的疲惫与麻木。

他不再参与队友们任务后的聚餐闲聊,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训练场角落,或是望着舷窗外永恒的冰壳与虚假星空,沉默地发呆。

他开始质疑命令,质疑行动的意义,甚至开始用更加冷酷、近乎机械的方式对待任务目标——既然正义的界限如此模糊,既然牺牲的价值可以被轻易篡改,那么,完成任务本身,似乎就成了唯一还“有意义”的事情。

队长看着他日渐消沉,试图找他谈话,但每次都被武相那副平静无波、却拒绝深入交流的态度挡了回来。

时间,在压抑和迷茫中,又过去了一年多。

然后,一道更加荒谬、更加彻底击碎幻想的惊雷,从天而降。

地球联邦最高议会,经过一系列“严谨的科学评估”和“充分的社会调研”,投票通过了《特定精神活性物质管理与社会适应法案》。

通俗地说——毒品合法化提案,通过了。

理由冠冕堂皇:承认毒品无法根除的现实,通过政府监管、征税、提供安全使用指南和医疗支持,可以“更有效地减少犯罪、保障使用者健康、并将灰色产业纳入可控轨道”。

新闻播报员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着法案条款,屏幕上闪过精心剪辑的、显示“合法化后社会更加安定和谐”的模拟画面。

特警队的公共休息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屏幕,脸上写满了荒谬、震惊、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茫然。

武相坐在最远的角落。

他手里拿着一罐早已失去气泡的合成啤酒,目光空洞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政客们道貌岸然的演讲,看着那些所谓的“专家”用复杂的图表和模型论证合法化的“优越性”。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徐峰最后的呻吟,响起了林薇压抑的哭泣,响起了小雨点懵懂的问话,响起了队长那句充满无力感的“有些人的命,更值钱”……

然后,这些声音,都被新闻里那些冰冷而宏大的词汇淹没了——“社会效益”、“经济拉动”、“管控风险”、“历史必然”……

“哈……哈哈……”

低低的笑声,从武相的喉咙里挤出来,开始是压抑的,然后逐渐变得失控,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带着哽咽的、近乎癫狂的惨笑。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为了禁毒,他的战友变成了墓碑上一个没有名字的编号,尸骨无存。

为了禁毒,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生命被毒焰吞噬。

为了禁毒,他们这些特警在阴影里流血流汗,连一张清晰的全家福都无法拥有。

而现在……那些他们用命去对抗的东西,那些沾满鲜血与罪恶的粉末和药片……竟然被堂而皇之地赋予了“合法”的身份?

那徐峰的死,算什么?

他们所有的牺牲,算什么?

他们坚守的信念和付出的代价,又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笑声戛然而止。

武相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却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空啤酒罐随手扔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踉跄着,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背影,佝偻而绝望。

他心中那座名为“信念”的高塔,在经历了无声墓碑的冰冷、权贵肮脏交易的龌龊之后,终于在这份盖棺定论般的“合法化”法案面前,彻底崩塌,化为齑粉。

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虚无,和深入骨髓的、对这个世界彻底的失望与冷漠。

属于“特警武相”的那个部分,似乎在这一天,真正地死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还在呼吸、却不知道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的躯壳。

…………

毒品合法化法案通过后的第七个月。

欧罗巴冰下城的霓虹依旧闪烁,只是那光芒在武相眼中,已经变成了流淌的、冰冷粘稠的脓血。

特警队的工作性质发生了微妙的改变,部分精力转向了“合法化”框架下的“监管”与“合规检查”,打击目标从毒品本身,转向了“非法竞争”、“偷逃税款”和“非标准生产”。

曾经追查“蓝泪”源头、捣毁毒巢的刀锋,仿佛被套上了钝化的鞘。

武相依旧执行着命令,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只是内核早已冷却。他不再思考任务背后的意义,只是机械地完成流程。队长看着他日渐沉默、眼神空洞的样子,心中忧虑却无可奈何。时代的洪流如此,个人的挣扎显得渺小又可悲。

直到那一天。

一次例行的“合法娱乐场所”安全抽检任务,目标是一家位于上城区、新近开业、据说背景深厚的“极光俱乐部”。

俱乐部装修奢华,客户非富即贵,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合成香料、酒精和一种被法律许可、但依旧令人神经松懈的“舒缓剂”的气味。

武相带领的小队按照程序进行检查。一切似乎都很“合规”,执照齐全,售卖的精神活性物质都在许可列表内,剂量标识清楚。

直到武相推开顶层一间不对普通会员开放的“至尊VIp包厢”的门。

包厢里光线迷离,昂贵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抽象的、令人眩晕的图案。巨大的沙发上,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正瘫坐着,眼神迷离,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

空气中那股“舒缓剂”的味道浓得呛人,还混合着一丝……武相无比熟悉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蓝泪”。

不是“合法化”后那些被严格管控了成分和剂量的“娱乐版本”,而是最原始、最高纯度、混合了特定催化剂的、真正的“蓝泪”!那种他在废弃工厂里闻过无数次、那种沾满了徐峰鲜血和残骸的气味!

而坐在沙发正中央,被几个跟班簇拥着,正用一根镶钻的吸管,从一个造型诡异的水晶器皿中,深深吸食着淡蓝色烟雾的年轻人……

武相的战术目镜迅速调取了资料库。

资源管理部副部长的独生子。那位“社交名流”。那个让他儿子的吸毒记录被轻易抹去、让徐峰和无数人的牺牲沦为笑话的……贵公子。

他甚至还记得这个纨绔的名字——崔景明。

崔景明似乎被突然闯入的武装特警吓了一跳,手一抖,水晶器皿差点掉在地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被打扰了兴致的、不耐烦的傲慢。

“干什么?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私人包厢!知道我是谁吗?”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出去!别打扰本少爷的雅兴!”

他身边的跟班们也纷纷叫嚷起来,语气嚣张。

武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罩之下,他的呼吸变得异常平稳,平稳到诡异。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俱乐部嘈杂的音乐,跟班们的叫骂,队友惊疑不定的询问……全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瘫坐在沙发上、脸上还带着“蓝泪”带来的虚幻愉悦的崔景明。

还有……

徐峰血肉模糊、被强酸腐蚀得不成人形的躯体。

那方没有名字、只有冰冷编号的灰白色墓碑。

林薇抱着小雨点、悲痛欲绝的背影。

队长无力而苦涩的“有些人的命,更值钱”。

新闻里,政客们道貌岸然宣布毒品合法化的嘴脸。

以及,此刻,这个始作俑者之一、这个本应在档案中被永久封存、本应为其罪行付出代价的混蛋,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享用着那沾满鲜血的“成果”。

规则?法律?秩序?

去他妈的。

一股冰冷到极致、也沸腾到极致的杀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武相心中最后那道名为“克制”的堤坝。

没有警告,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武相动了!

快!快得超出了人类极限!“卫士”警用护甲的辅助推进器在狭小空间内爆发出短促而狂暴的推力!

他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过数米的距离,出现在崔景明面前!

崔景明脸上的傲慢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惊愕。

武相戴着装甲手套的右手,已经如同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从沙发上提了起来!

“呃……嗬……”

崔景明双眼暴突,脸色瞬间涨红发紫,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武相钢铁般的手臂,双腿在空中乱蹬。

“武相!住手!!”

身后的队友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

但已经晚了。

武相的面罩自动滑开,露出手中这个因为窒息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徐峰。”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入崔景明和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E-7734-209-KIA。我的战友。他死的时候,连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找不到。”

崔景明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扩散,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而你这个杂种,”

武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你吸着害死他的东西,你的父亲用权力抹去你的污点,让你还能在这里……人模狗样地享受?”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你不配呼吸他用命换来的空气。”

咔嚓。

一声清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

崔景明乱蹬的双腿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垂了下去。暴突的眼睛里,最后定格的是无尽的恐惧和茫然。

武相松开了手。

那具刚刚还鲜活、还嚣张跋扈的躯体,像一袋破烂的垃圾,摔落在昂贵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死寂。

包厢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背景全息投影发出的、空洞的电子音效。

所有跟班都吓傻了,瘫在原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武相的队友们也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的队长,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

武相缓缓转过身,面罩重新合上。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也没看惊恐的众人,只是平静地对已经吓呆的副队长说:

“清理现场。报告……如实写。”

然后,他迈步,走出了这个弥漫着死亡与罪恶气息的包厢,留下身后一片彻底的混乱与死寂。

---

接下来的事情,如同预料般,掀起了滔天巨浪。

资源管理部副部长的独子,在“合法”娱乐场所,被一名现役特警队长当众扼杀。证据确凿,众目睽睽。

舆论哗然,高层震怒。

武相被立即解除一切职务,关入军事禁闭室,等待他的,将是军事法庭最严厉的审判——蓄意谋杀高级官员亲属,几乎必然是死刑。

队长动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和关系,甚至赌上了自己多年的功勋和前途。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上陈述,陈述徐峰的牺牲,陈述“蓝泪”的罪恶,陈述那个被抹去的档案和武相长期以来的心理创伤。

他将武相描绘成一个在长期不公与信念崩塌重压下、最终失控的悲剧英雄,而非单纯的冷血杀手。

这起案件太过敏感,牵扯到已经“合法化”的毒品问题、高层丑闻、以及特警系统的内部矛盾。公开审判可能会揭开太多不堪的伤疤。

最终,在一系列复杂到外人难以想象的利益交换和妥协之后,判决下来了。

武相,因“严重违反军纪、在非战斗状态下非法剥夺他人生命、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被判处终身流放,剥夺地球联邦公民身份及一切荣誉。

流放地:克尔三号行星——那片以严酷环境和流放者监狱闻名的、被戏称为“活地狱”的荒芜星球,担任警备队第二大队大队长。

而队长,因为“管教下属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并干预队员极端心理问题”,被记大过,调离一线特警指挥岗位,派往边缘星区负责后勤培训。他用自己职业生涯的断送,勉强保下了武相一条命。

出发前往星际运输船的那天,只有队长一人来送他。

在空港冰冷的隔离通道前,两人相对无言。

武相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灰色囚服,手上戴着磁力束缚铐。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但眼神不再空洞,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

“谢谢。”

武相先开口,声音很轻。

队长摇了摇头,眼眶有些发红:

“我没能保住你的未来……甚至没能给徐峰一个真正的公道。”

“你给了我一条命。”

武相看着他,

“这就够了。至于公道……”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那艘即将载他前往地狱的、锈迹斑斑的运输船。

“在这个世界,或许本就不存在我们想要的那种公道。”

队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一个密封的小金属盒塞进武相囚服的口袋:

“拿着。里面是你的……‘旧识’们凑的一点东西,还有……徐峰那张照片的备份。在那边……也许用得上,也许只是念想。”

武相摸了摸口袋里的盒子,冰冷的外壳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旧日的温度。

“保重,队长。”

“你也是……武相。”

队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活下去。无论在哪里,活下去。”

运输船发出低沉冗长的起航鸣笛。武装警卫上前,将武相带离。

队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他最器重、最信任的战士,那个曾经眼神锐利如鹰、如今却平静走向流放之地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他知道,特警武相,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手染鲜血、心藏冰霜、被母星流放的囚徒。

而等待这个囚徒的,是名为“克尔三号”的炼狱,以及在那里,与另一个迷失灵魂的、跨越了时间与星海的、意外交汇。

属于“武相”的故事,在欧罗巴冰下城的霓虹与墓碑间,画上了残酷的句号。

而属于“蜂巢”流放者,以及那位最终将他的名字与理想传颂至异界的青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

克尔三号,代号“蜂巢”。

这里没有欧罗巴冰下城那种虚假而壮丽的穹顶与霓虹,只有永恒呼啸的、裹挟着金属粉尘和辐射尘埃的猩红色风暴。

大地是龟裂的、富含剧毒矿物的赤褐色,天空是永远压抑的暗红。

巨大的、如同蜂巢般错综复杂的金属结构体平铺在荒芜的大地上,那是流放者的居所、工厂、监狱——三位一体的存在。

警备队,是维持“蜂巢”最基本秩序(或者说,确保流放者能持续为联邦开采稀有矿物至死)的武装力量。

他们同样是被流放者,只是罪行相对“较轻”,或者拥有特殊技能,被赋予了武器和有限的权力,用以管理更庞大的囚犯群体。

第二大队的辖区,位于“蜂巢”外层相对“稳定”的E区。这里的矿坑不那么致命,居住模块的辐射泄漏稍少,暴动和自相残杀的发生频率也比深层区域低一些——仅仅是“低一些”。

武相穿着褪色、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原特警突击装甲部分特征的改装护甲,独自一人站在E-7号观察塔的顶端。

狂风吹动他夹杂着灰白、已显老态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延伸至眉骨的旧伤疤。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沉淀了更多风霜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胸前,代表第二大队队长的简陋金属徽章,在暗红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他在这里已经五年了。从最初人人畏惧的“杀官者”、“疯子”,到如今凭借实力、冷酷但相对公正(在蜂巢的标准下)的手段站稳脚跟的“武队”。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肮脏的管道,每一个可能藏匿违禁品或尸体的角落,每一张被绝望和麻木刻满的脸。

今天,又一批新的“消耗品”被运抵E区码头。

武相按惯例带人过去接收。锈蚀的运输船闸门在蒸汽嘶鸣中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排泄物、呕吐物、恐惧和绝望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

一队队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大多数身上带着新伤或疾病痕迹的流放者,在武装看守的呼喝和电击棍的威胁下,踉跄着走下舷梯。

武相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扫过这群新来的“资源”。矿工、破产者、政治犯、技术罪犯……形形色色,但最终在这里都会变成同一副模样——挣扎求生的行尸走肉。

然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落在队伍偏后位置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很年轻,甚至可以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黑发(虽然沾满污垢),身材在长期营养不良的流放者中显得异常挺拔。引起武相注意的,不是他的年龄或外表,而是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大多数新来者那种彻底的绝望或疯狂的仇恨,也没有老油条般的麻木或算计。

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深沉的痛苦,一种信念被连根拔起后的迷茫与空洞,以及在那空洞深处,依然顽强闪烁着的、一丝不肯彻底熄灭的……类似“不甘”或“困惑”的东西。

这种眼神,武相在五年前的镜子里,见过。

“你。”

武相抬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声音嘶哑,不带任何感情,

“出列。”

旁边的副手立刻用警棍将那个年轻人从队伍里捅了出来。

年轻人踉跄了一下,站稳,抬起头,看向武相。他的脸上有淤青,嘴角破裂,但眼神在与武相对视时,并没有畏缩,只是那深处的痛苦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武相走到他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他闻到了年轻人身上除了污秽之外,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消毒水和某种高级合成纤维燃烧后的气味?这不寻常。

“名字。”

武相问。

年轻人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

“……云凌。”

声音干涩,但咬字清晰。

“罪行。”

“……叛乱,危害联邦资产安全。”

云凌的回答很简短,显然是官方说辞。

武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他移开目光,对副手说:

“E-7区第三矿道清理组,缺人。把他分过去。告诉老瘸子,看着点,别第一天就死了浪费粮食。”

“是,武队!”

云凌被带走了,重新汇入那群茫然走向未知地狱的人群中。

武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南区的通道拐角,若有所思。

之后的日子,武相并没有给予云凌任何特殊照顾——至少在明面上。E-7第三矿道是出名的危险地段,岩层不稳定,有毒气体泄漏频繁,分配给那里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或像云凌这样“看起来不老实”的新人。死亡率居高不下。

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武相有意无意的安排,云凌所在的小组,总能“恰好”领到相对不那么破损的工具,在轮换到最危险的作业面时,“恰好”会有额外的、虽然老旧但还能用的防护面具备用。

当同组的其他人在恶劣环境和帮派倾轧中迅速消耗时,云凌虽然艰难,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在“蜂巢”底层生存的粗浅门道。

武相偶尔会“路过”第三矿道的作业区。他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瘦削却挺直的身影,在昏暗的矿灯下,沉默地挥舞着镐头,或是吃力地推动装满矿石的破旧矿车。

云凌也从不多话,只是默默干活,眼神里的痛苦和空洞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求生的韧性。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休息日”(如果每天强制劳动18小时后,挤在臭气熏天的集体宿舍里瑟瑟发抖算休息的话)。

云凌被卷入了两个小型流放者帮派争夺一处稍好水源的冲突。他本可以躲开,却因为试图保护同组一个快要病死的老人,被误伤,头部遭到重击,倒在了污水横流的地上。

当武相闻讯带人赶到时,冲突已经结束,只剩下几具新鲜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伤者。云凌躺在污水中,额角流血,意识模糊。

武相蹲下身,检查了他的伤势,不算致命,但需要处理。他挥挥手,让手下把云凌抬回了第二大队队部——一个由废弃集装箱改造的、相对干净些的据点。

简单的清洗和包扎后,云凌在武相那张硬板床上醒了过来。他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看到坐在不远处擦拭一把老旧电磁手枪的武相时,身体微微绷紧,但随即又放松下来——如果武相想害他,没必要把他弄到这里。

“谢谢……武队长。”

云凌嘶哑地说。

武相头也没抬,继续擦着枪:

“为什么护着那个老家伙?他活不过这个月了。在这里,多余的善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云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集装箱顶棚锈蚀的纹路,低声说:

“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不该那样死。”

武相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他抬起头,看向云凌。年轻人侧着脸,眼神望着虚空,那种熟悉的、混合着痛苦与迷茫的神情再次浮现。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武相忽然问,语气平淡,像是随口闲聊。

云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

“……学生。刚上高中。”

“高中?”

武相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深究,

“那你应该知道,历史书里,很少记载像这里一样的地方。也很少记载……像我们这样的人。”

云凌转过头,看向武相。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仔细地观察这位传闻中冷酷的队长。他看到了武相眼中的风霜,看到了那道狰狞的伤疤,也看到了一丝……极其深藏的、几乎被磨灭殆尽的疲惫。

“武队长……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云凌鼓起勇气反问。

武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枪,走到一个简陋的金属柜前,拿出两个脏兮兮的杯子,倒了些浑浊的、用本地耐辐射植物根茎发酵的劣酒。递给云凌一杯。

“特警。”

武相坐下来,喝了一口酒,辛辣粗糙的液体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在欧罗巴,木卫二,冰下城。”

云凌握着冰冷的杯子,没有喝。他听说过特警,那是地球联邦精锐的执法力量,与眼前这个流放星球肮脏角落里的警备队长,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为什么……会来这里?”

话一出口,云凌就有些后悔,这问题太私人,也太敏感。

但武相并没有动怒。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讥诮和苍凉。

“因为……我杀了一个人。一个本不该死,或者说,本不该由我来了结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集装箱厚重的金属墙壁,回到了那个霓虹闪烁、冰冷与罪恶并存的冰下都市。

“那时候,我和我的搭档,追查一种叫‘蓝泪’的毒品。那东西……能把人变成只剩毁灭欲的疯子。我们捣毁了一个加工厂,很惨烈。我的搭档……死在了里面。被他们用储罐里的强酸和剧毒化学品……溶得几乎不成人形。”

武相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云凌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他叫徐峰。有个漂亮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牺牲后,连墓碑上都不能刻名字,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

武相又喝了一口酒,

“后来我们发现,这场牺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掩盖某个联邦高官儿子吸毒的丑闻。档案被封存,涉案人员被轻轻放过。”

云凌屏住了呼吸。他能想象那种愤怒和无力。

“再后来,更可笑的来了。”

武相嘴角的讥诮更深,

“联邦通过了毒品合法化法案。那些我们曾经用命去对抗的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合法商品’。”

他看向云凌,眼神锐利如刀:

“你觉得,徐峰的死,算什么?我们那些年的血,又算什么?”

云凌无言以对。他想起自己世界里的不公,想起自己父母的离去,想起奶奶的嘱咐,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这一切……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在他胸中激荡。

“所以……”

云凌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杀了那个高官的儿子?”

武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

“我给了他一个配得上他所作所为的结局。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集装箱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外面永恒的风暴,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学生,”

武相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相信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吗?还是由……少数‘大人物’的意志和肮脏交易决定的?”

云凌愣住了。他学过很多理论,但在“蜂巢”这赤裸裸的残酷现实面前,那些理论显得如此苍白。

“我……不知道。”

他诚实地说。

武相看着他,眼中那丝深藏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导师般的审视。

“在这里,活下去是第一位的。但只是活着,和那些在矿坑里慢慢腐烂的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武相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想想你为什么痛苦,为什么迷茫。想想你拼命想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呼吸,那这里的空气,比任何毒气都更令人窒息。”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云凌。

“伤好了就回去上工。E-7区第三矿道,我会让人调你去相对安全的辅助岗位。”

他顿了顿,

“记住你今天看到、听到的。也记住你保护那个老家伙时……心里那一瞬间的念头。”

“有时候,最渺小的、看似无用的善意和坚持……”

武相拉开吱呀作响的集装箱门,猩红的风灌了进来,吹动他灰白的头发,

“恰恰是地狱里,唯一还能被称为‘人’的东西。”

说完,他走了出去,门重新关上,将风暴隔绝在外。

云凌独自坐在硬板床上,握着那杯冰冷的劣酒,耳边回荡着武相的故事和话语,心中那片因流放和背叛而冻结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的烙铁。

剧痛,却也在融化坚冰。

他知道,在“蜂巢”这个活地狱里,他并非完全孤独。

至少,有一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用最惨烈的方式践行过信念,如今虽身陷囹圄、心如寒冰,却依然在向他展示着,某种超越了生存本身的、更加沉重却也更加珍贵的东西。

那是一个关于牺牲、不公、反抗与人性底线的故事。

也是一个,将在未来某个雪原的夜晚,被他以另一种形式讲述出来,并最终点燃燎原之火的故事。

属于云凌的淬炼,在“蜂巢”的污秽与武相的冰冷注视下,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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