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一碗粥里的清明(1/1)
我以前总觉得,人生该是浓墨重彩的。追逐过橱窗里一闪而逝的新款皮包,在游戏的排位赛里熬红过眼睛,也曾为了一间看得见风景的餐厅,穿越半座城市。那时候,心总在外面跑,像一个被无数根线牵扯着的风筝,热闹是热闹,却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直到有一天深夜,从又一局意难平的游戏里退出来,屋里只剩下屏幕幽幽的蓝光,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空洞攫住了。那一刻我隐约觉得,老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盲的不是眼睛,是心里那面镜子,被太多的光影糊住了。
这让我想起外婆。她是个极平淡的人。一碗白粥,一碟自己腌的萝卜干,能安安静静吃上半天。粥是自家田里的米,慢火熬得米花都开了,稠稠地糊着碗沿。她喝粥时没有声音,眼睛也不四处张望,只是看着碗里升起的、若有似无的热气。我小时候不耐烦这个,总觉得外面的世界车马喧嚣,她的日子未免寡淡。现在才慢慢嚼出一点滋味来:她的平淡,不是贫瘠,而像那碗粥——火候到了,米与水自然交融出一种熨帖的厚实,无需任何佐料去证明自己的滋味。她不是拒绝“五音”,而是她的心湖足够平静,市井的嘈杂、岁月的风声落进去,都成了清明的回响,惊不起狂澜。她时刻“知道自己的心在哪儿”,所以盛粥时,心就在粥里;看云时,心就在云上。这份“知道”,便是她全部的自控与自律。
我们的时代,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田猎场”。那令老子警惕的“令人心发狂”的驰骋追逐,从未像今天这般无孔不入。购物软件懂得用“难得之货”撩拨你的焦虑,告诉你“拥有即身份”;短视频平台以“五音”“五色”的洪流,冲刷你每一寸注意力的间隙,让你在短暂的刺激后陷入更长的疲惫。我们看似在自由选择,实则是在一座华丽的迷宫里,被欲望的声响驱赶着奔跑。心,这个本该是主人的,却成了最疲惫的仆役。我们追逐一切,唯独与自己的内心失散了。
于是我开始笨拙地学习,学习如何从这盛大的“发狂”里,一点一点,把自己认领回来。这过程,竟也是从一碗粥开始的。
我不再敷衍早餐。抓一把米,淘洗两遍,看着清水由浊变清。水开了,米粒在锅里细细地翻滚,香气是一丝一丝渗出来的,不张扬,却坚韧。守着粥的时辰,手机放在远处。起初,手指会无意识地寻找那个发亮的屏幕,心里也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慢慢地,心开始安定下来。我听见了米汤“咕嘟”的轻响,那是时间在低声说话;我看见晨光透过窗帘,在灶台上移动着温柔的斑点。原来,当我们从“五色”的刺激中暂时闭目,自然的光影,本身就是一首宁静的诗。
我也学着重整自己的居所。不是添置什么,而是清理。把那些一时冲动买来的、颜色鲜艳却从未穿过的衣衫,那些功能重复的所谓“难得之货”,一一请出去。空间宽敞起来的时候,心仿佛也跟着透了一口气。我留下一套素色的杯碗,一只用了多年的陶壶。它们不耀眼,但触手温润,日日相对,生出一种沉默的陪伴。我这才懂了“为腹不为目”——“腹”是生命根本的滋养与安饱,“目”却是向外贪求的浮华。前者让人扎根,后者让人飘摇。
最难驯服的,还是那颗习惯了“驰骋”的心。工作间隙,手指仍会滑向游戏图标。但我学着在点开前,停一停,问自己:是真心想寻片刻愉悦,还是仅仅想逃离当下的沉闷?如果是后者,我便起身,去窗边看看楼下的树。看它的叶子在风里如何翻转,看一只麻雀如何跳上跳下。这简单的注视,像一瓢清水,浇灭了心头那点无名躁动的火苗。
这些事,细小得微不足道。没有波澜壮阔的顿悟,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像擦拭一面蒙尘的镜,起初费力,不见光亮;久了,便觉顺手,镜中的自己也一日日清晰起来。我依然会欣赏美丽的颜色,聆听动人的音乐,享受美食的欢愉。不同的是,我不再是那个被它们追逐、俘虏的猎物。我成了岸边的观潮人,看潮起潮落,心里有数,脚下是稳的。那份“难得之货”所带来的短暂眩晕,已比不上窗前那盆自己照料、终于开出一朵小花的茉莉,所给予的绵长喜悦。
我终于稍稍明白了,外婆那碗粥里的乾坤。那平淡,不是生命的褪色,恰恰是滤去了浮沫与杂质后,生活原汤的醇厚本味。它不依赖于任何外物的喧嚣来证明存在,它自身就是一场宁静的完成。所谓“去彼取此”,舍去的,是对外境的攀援与痴狂;取回的,是内心如如不动的澄明与力量。
余生做一个平淡的人,大概便是:能盛大地迎接一切,也能安然地送走一切。心是一方宁静的庭院,风雨穿过,只当作是来访的客人,来了又去,庭院里依旧干干净净,映着天光云影。这平淡,是风浪过后,海面那无边无际的、深邃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