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碗底的光(1/1)
我租住的这间小屋,厨房的窗正对着西边。每天傍晚,太阳会斜斜地探进来,在灶台上切出一块暖黄色的光斑。就在这块光斑里,我放了一只最普通的白瓷碗。它没有任何花纹,碗壁薄得能透光,是搬家时从菜市场花五块钱买的。
已经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我习惯了在黄昏时分煮一碗粥。抓一小把米,淘洗两遍,看着浑水渐渐变清。米和水在锅里需要时间交谈,火不能大,大了会焦躁;也不能小,小了会凝滞。要那种刚刚好的咕嘟声,像老式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丈量着时间。这时候,我会搬一把小凳坐下,什么也不做,就看着米粒在沸水里翻滚、舒展、吐出一层细腻的米油。
世界在这二十分钟里变得很远。楼下车流的喧嚣、手机里不断弹出的消息、脑子里盘桓的种种琐事,都退到了声音的帷幕之外。锅里升腾的白色水汽,在斜射的夕光里有了形状,它们缓慢地旋转、上升,在触到窗玻璃前消散无形。我突然觉得,老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或许可以倒过来理解——当眼睛不被那么多色彩填满时,反而能看见一些真正的东西。比如水汽运动的轨迹,比如米粒如何一点点把自己打开,比如光在瓷碗边缘镶上的那一道极细的金边。
粥煮好了,盛进那只白瓷碗。米汤是淡淡的乳白色,米粒沉在碗底,安静得像一群归巢的鸟。我捧着碗,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粮食最本真的香。这种香不张扬,不刺激,却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它让我想起童年在外婆家的日子,想起田埂上刚刚抽穗的稻子,想起晒场上被阳光烘热的谷粒。原来味道也有记忆,它会穿过时间的层层屏障,把你带回生命最初的踏实里。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古人说“为腹不为目”。肚子饿了要吃饭,这是身体最诚实的需求。可眼睛的欲望没有尽头,它总想抓住更多、更新鲜、更耀眼的东西。橱窗里模特身上的新一季时装,社交媒体上别人精心展示的生活,商场中央悬挂的巨型水晶吊灯——所有这些都在向眼睛呼喊:看这里,你需要这个。于是我们马不停蹄地去追逐,以为抓住了就是拥有了。直到某一天累极了停下来,才发现心里那个洞,从来没有被填满过。
而捧在手里的这碗粥,它是沉默的。它不说你需要它,也不说你拥有它会怎样。它只是在那里,温热着,存在着。喝下一口,从舌尖到胃里,是一条温暖的路径。这种温暖不热烈,但持久,像冬天晒过的棉被,把身体妥帖地包裹起来。在这份温暖里,一些尖锐的东西被抚平了。对未来的焦虑,对过去的遗憾,对得失的计较,都暂时失去了分量。你只是在一口一口地,喝一碗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去,碗里的粥也见了底。最后几口是最浓稠的,米油都沉在碗底,需要用勺子仔细刮起来。吃完后,我把碗对着灯光照。被粥浸润过的瓷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块被溪水打磨了千年的卵石。碗底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
洗碗的时候,水流过碗壁,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忽然想,这只碗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被盛满,又被清空。它不执着于盛过什么——可以是山珍海味,也可以是清粥小菜;也不抗拒被洗净后的空无。它只是做好一只碗的本分:需要时容纳,不需要时空着。这种空,不是贫乏,而是一种随时准备接纳的完整。
现代人的生活,太害怕“空”了。我们要用音乐填满安静的时刻,用信息填满等待的间隙,用物质填满居住的空间,用计划填满所有的时间。我们把生活塞得没有一点缝隙,然后奇怪为什么喘不过气来。那只空空的白瓷碗却在提醒我:正是空的部分,让碗有了用处;正是沉默的间隙,让声音有了意义;正是平淡的日子,让偶尔的精彩值得珍惜。
夜深了,我把洗好的碗倒扣在沥水架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碗底投下一个圆形的光斑。这个光斑随着月亮的移动缓慢地旋转,像一个静谧的时钟。
我想,或许幸福不在我们追逐的远方,而就在这些被我们忽略的日常里。在一碗粥的温度里,在一只空碗的洁净里,在一道夕光的移动里,在一次专注的呼吸里。当我们的心不再被五光十色的幻象牵引,它才能像那只白瓷碗一样,在平凡的生活里,映照出属于自己的、完整而清澈的天光。
明天黄昏,太阳还会照进厨房。我还会煮一碗粥,用那只五块钱的白瓷碗盛着。世界依然会喧嚣,但我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在这个角落里,我不需要成为什么特别的人,只需要成为那个——在夕阳下,认真喝一碗粥的人。
这就够了。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