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观望豪强皆胆寒(1/2)
建宁六年冬,十一月廿八。
汝南许氏覆灭的消息,像一道冬日的惊雷,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天下。驿马昼夜不停,信使换马不换人,每一份抄送的邸报上都盖着尚书台鲜红的印鉴,印文只有四个字:
“抗拒者鉴”。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洛阳城里的各家府邸。
寅时三刻,太傅府。
杨彪披着狐裘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的邸报已经看了三遍。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但他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父亲。”长子杨修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参汤,“您一夜未眠了。”
杨彪没接汤碗,手指颤抖着指向邸报:“你看……你看这数字。许氏男丁四十七口,战死三十九,自尽八人。部曲死伤百余,降者三百。坞堡焚毁,田产尽没……”
他每说一个数字,声音就颤一下。
“还有这份名单。”杨彪从案下抽出另一卷帛书——那是汝南官场的贪腐名录,荀彧派人抄送了一份给他,“郡丞、都尉、六县县令……一百二十七人。李严让他们三日内自首退赃,否则按许氏同党论处。”
杨修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要掀翻整个汝南官场啊!”
“何止汝南。”杨彪苦笑,“这份名单是给天下人看的。看到没?荀文若特意让人在每份邸报里夹了一份——他要告诉所有人:朝廷手里有的是证据,只是看想不想动你。”
书房里沉默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许久,杨修低声问:“父亲,咱们家……”
“清丈完了。”杨彪闭上眼,“三日前就清丈完了。多占的两千顷,已经补报。你叔父在弘农的那三千顷,我也派人去信,让他要么交,要么断。”
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修儿,记住今天。从今往后,大汉的天,真的变了。”
同一时刻,司隶校尉府。
袁绍将邸报狠狠摔在地上,帛书散开,沾满灰尘。
“许昌这个老废物!”他怒不可遏,“八百部曲,一年存粮,居然连一夜都守不住!还有李严——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江夏来的寒门,也配灭我士族?”
谋士逢纪弯腰捡起邸报,小心抚平:“本初息怒。许氏之败,败在人心。李严用飞鸢火攻是奇,但真正致命的是他当众宣读的那些罪状——私通刘表、联络外镇、图谋不轨……这哪一条都够夷三族。”
“那都是诬陷!”袁绍吼道。
“是不是诬陷,重要吗?”逢纪平静地看着他,“重要的是,朝廷说是,天下人信了。许氏一倒,汝南十三家豪强立刻上书请罪。接下来,就该轮到冀州、青州……”
袁绍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冷静下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曳。天还没亮,洛阳城沉睡在黑暗中,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远远传来。
“元图,”他忽然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逢纪沉吟片刻:“两条路。第一,立刻上书朝廷,主动清丈袁氏所有田产,包括汝南、陈留那些隐田。不仅清丈,还要捐出一半,以作表率。”
“一半?”袁绍猛地转身,“那可是三……”
“舍不得?”逢纪打断他,“那就第二条路:联络冀州甄氏、张氏,青州王氏,扬州陆氏,还有……幽州公孙瓒。趁朝廷大军分散,先下手为强。”
袁绍瞳孔骤缩。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逢纪一字一顿,“成,可保百年富贵;败,就是第二个许氏。”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书房,落在袁绍脸上。他的脸一半在光中,一半在阴影里,神色变幻不定。
辰时,青州,临淄城。
王府正堂,十六家豪强家主齐聚。这些人在青州跺跺脚,地都要颤三颤,此刻却个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主位上,七十岁的王家家主王融拄着拐杖,闭目养神。他是前太尉王畅的族弟,在青州经营五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六郡。但此刻,这位老人握着拐杖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王公,”济南刘氏家主刘岱忍不住开口,“您倒是说句话啊!许氏说灭就灭了,下一个轮到谁?咱们青州这些年的田亩……”
“慌什么。”王融睁开眼,混浊的老眼扫过众人,“许氏是许氏,我们是我们。他许昌敢杀郡守,你们敢吗?”
堂中一片死寂。
“不敢,就老老实实听话。”王融缓缓道,“朝廷要度田,那就度。要补报,那就报。无非是多交些租赋,总比抄家灭门强。”
“可是王公,”北海孙氏家主孙观急道,“我家隐匿的田亩……有六千顷啊!按新政,要补六成罚金,那是……”
“那是你活该!”王融突然提高声音,拐杖重重敲地,“当年老夫怎么说的?做事留一线!你们呢?兼并兼并,连人家祖坟的地都敢占!现在知道怕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侍从连忙递上药丸,被他挥手打开。
“听着,”王融喘匀了气,声音嘶哑,“三件事。第一,回去立刻清丈,一分一毫都不许隐瞒。第二,主动上书请罪,该补的补,该罚的罚。第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管好你们那些部曲。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不用朝廷动手,老夫先灭了他满门!”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低下头:“谨遵王公之命。”
只有刘岱咬了咬牙,没说话。
同一时间,扬州,吴郡。
陆氏庄园临水而建,亭台楼阁掩映在竹林间,一派江南雅致。但正堂里的气氛,却凝重如北地寒冬。
“许氏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陆家族长陆康放下茶盏,这位以清正闻名的吴郡名士,此刻眉头紧锁,“说说吧,陆家该怎么办?”
堂下坐着的都是陆家各房话事人。陆康的弟弟陆儁、陆绩,儿子陆议(陆逊),还有几个族老。
“兄长,”陆儁率先开口,“咱们陆家与许氏不同。咱们是诗礼传家,从未强占民田,部曲也只有三百护院。朝廷要度田,配合就是了。”
“配合?”一个族老冷笑,“你可知这些年,各房私下里‘购置’了多少山林、湖泽?光是太湖边的滩涂,就占了七千亩!这些要不要报?”
“那都是合法购置!”陆儁反驳。
“合法?”族老拍案而起,“你哄鬼呢?那些渔户是怎么搬走的?县衙的田契是怎么改的?要不要把当年经手的人都叫来对质?”
眼看要吵起来,陆康重重咳嗽一声。
所有人安静下来。
“议儿,”陆康看向年仅十五岁的陆议,“你怎么看?”
陆议站起身,少年身形单薄,但眼神清澈坚定:“祖父,孙儿以为,当断则断。”
“哦?怎么断?”
“第一,立刻清点所有田产,包括各房私占的。第二,主动上报郡府,愿将太湖滩涂七千亩捐为官田,安置流民。第三,”陆议顿了顿,“请祖父上书朝廷,举陆家为‘度田表率’,并请朝廷派御史监督——要做,就做得彻底,做得漂亮。”
堂中鸦雀无声。
许久,陆康笑了,笑声中带着欣慰,也带着苦涩:“好一个‘做得漂亮’。可这样一来,陆家百年积累,就去了一半啊。”
“祖父,”陆议正色道,“许氏积累了百年,如今何在?荀令君有句话:田产如浮财,去了还能再来。人心如根基,倒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陆康怔怔看着这个最疼爱的孙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洛阳郎官时,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白衣尚书。
那时的荀彧,也是这样清澈坚定的眼神。
“就按议儿说的办。”陆康最终拍板,“陆儁,你去清点田产。陆绩,你写请罪书。我……我亲自去一趟吴郡太守府。”
他站起身,望着堂外萧瑟的冬景,喃喃道:
“这江南的天,也该变一变了。”
午时,洛阳,尚书台。
荀彧站在巨幅的《州郡田亩总览图》前,手中朱砂笔悬在半空。图上,豫州的位置已经贴上了一面小小的红旗——那是许氏覆灭的标记。
而此刻,地图前摆着十几份刚刚送到的急报。
“青州王融表态,愿率十六家豪强主动清丈。”钟繇念着奏报,“北海孙氏、济南刘氏……都附议了。只有刘岱态度暧昧,说要‘再斟酌’。”
“扬州陆康上书,愿捐太湖滩涂七千亩为官田,并请朝廷派御史监督陆家度田。”另一名尚书念道,“吴郡其他六家见状,也都递了请罪书。”
“徐州糜竺回报,下邳陈氏、广陵张氏均已开始清丈……”
“荆州……”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
但荀彧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冀州呢?”他忽然问。
堂中瞬间安静。
钟繇从一堆奏报里翻出最底下那份,展开,脸色凝重:“冀州七家……毫无动静。不但没动静,探子回报,昨日甄氏、张氏、审氏等七家家主,又在巨鹿秘密会面。这次,袁绍的门客逢纪没去,去的是……”
“是谁?”
“公孙瓒的从弟,公孙越。”
荀彧手中的朱砂笔,终于落下。
笔尖点在冀州巨鹿的位置,缓缓画了一个圈。朱砂鲜红如血,在羊皮地图上泅开,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果然。”他轻声道,“还是要打。”
“令君,”钟繇急道,“是否立刻禀报陛下?调北军北上?”
荀彧摇摇头,走到窗边。窗外,午后的阳光照在殿宇的金顶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处宫墙上,羽林郎持戟而立的身影笔直如松。
“许氏是鸡,杀了给猴看。”他背对众人,声音平静,“但有些猴子,非要看到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怕。”
“那……”
“曹操到哪了?”
“已至河内,昨日驻军怀县。按行程,明日可抵朝歌。”
荀彧转身,走回案前,提笔疾书。片刻,一份敕令写成,他盖上尚书令印,递给钟繇:
“六百里加急,送河内大营。告诉曹操:冀州七家,首恶在张氏。张氏破,余者自溃。”
钟繇接过敕令,犹豫道:“令君,只靠曹操的三万兵,对付七家联军……”
“不是三万。”荀彧打断他,“是四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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