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观望豪强皆胆寒(2/2)
堂中众人都愣住了。
哪来的第四万?
荀彧走到地图前,手指从河内往东,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停在渤海郡:“告诉公孙瓒——朝廷要在冀州度田,缺个监军。问他,想不想当这个‘平北将军’?”
“公孙瓒?”钟繇失声,“他可是……”
“他是什么不重要。”荀彧淡淡道,“重要的是,他和冀州这些豪强,有仇。”
众人恍然大悟。
是啊,公孙瓒常年镇守幽州,与冀州豪强为争夺边贸、草场,积怨已久。若是让他带兵南下“协助度田”……
那真是驱虎吞狼。
“可是令君,”有尚书担忧,“公孙瓒此人,桀骜不驯。若是纵虎入室,将来恐难节制啊。”
“所以才要现在用他。”荀彧看向地图上幽州的位置,眼神深邃,“狼要打,虎也要驯。但得一个一个来。”
他重新坐下,展开空白的绢帛,开始起草给公孙瓒的诏书。笔尖在绢上游走,字字千钧:
“诏曰:朕闻幽州公孙瓒,忠勇为国,镇北疆十年,胡马不敢南窥。今冀州不臣,抗命度田,朕心甚忧。特加瓒为平北将军,假节,率幽州突骑一万,南下巨鹿,协理度田事。凡有功者,赏不逾时;凡有罪者,罚不避贵……”
写到“罚不避贵”四个字时,荀彧笔锋一顿。
他想起了许攸。
想起了那封血书。
想起了汝南废墟上,那些跪地磕头的荫户。
笔锋落下,力透绢背。
申时,冀州,巨鹿。
甄氏坞堡的密室里,七家家主再次聚首。但这一次,气氛比上次还要压抑。
许氏覆灭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都说说吧。”甄家族长甄逸开口,这位五十岁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温和,但眼中精光闪烁,“朝廷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还能说什么?”张氏家主张承脾气最暴,一拍桌子,“打!他曹操有三万兵,咱们七家凑凑也有五万!冀州是咱们的地盘,他一个外来户,还能翻了天?”
“五万?”审氏家主审配冷笑,“你张家能出多少?八千?一万?我告诉你张承,你那八千部曲里,有一半是佃户充数,真打起来,跑得比谁都快!”
“你——”
“好了!”甄逸打断争吵,看向一直沉默的逢纪,“元图先生,袁本初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逢纪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我家主公说了,冀州的事,他不好直接插手。但若是诸位需要粮草、军械……袁氏在邺城的仓库,可以‘借’一些。”
“借?”张承眼睛一亮,“多少?”
“足够三万大军吃三个月。”逢纪顿了顿,“不过,有个条件。”
“说!”
“事成之后,冀州度田之事,需由袁公来主持。”逢纪微笑,“诸位也知道,袁公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他来主持,总比朝廷派个寒门酷吏强。”
密室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袁绍要摘桃子。他不出兵,不出头,只出粮草,等仗打完了,他出来收拾残局,既得名声,又得实利。
“好算计啊。”甄逸笑了,“可若是败了呢?”
“败了?”逢纪摊手,“那就和袁公无关了。粮草是‘被盗’的,军械是‘丢失’的,袁公也是‘痛心疾首’的。”
赤裸裸的算计。
但没人反驳。
因为这就是乱世的规矩:强者通吃,弱者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我答应。”张承第一个表态,“只要粮草到位,十日内,我必破曹操先锋!”
“我也同意。”审配咬牙,“总比被朝廷抄家强。”
一家接一家,都点了头。
最后只剩甄逸。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蜡烛烧了一半,烛泪堆成小山。
“元图先生,”他忽然问,“你说……朝廷为什么先打许氏,而不是我们?”
逢纪一愣。
“许氏在汝南,我们在冀州。许氏只有八百部曲,我们有五万联军。”甄逸缓缓道,“柿子要捡软的捏,这个道理,荀彧不懂吗?”
逢纪的脸色变了。
“他懂。”甄逸自问自答,“但他还是先打了许氏。为什么?因为许氏最跳,最嚣张,杀郡守,竖反旗。打他,名正言顺,天下人拍手称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甄氏的坞堡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半个庄园都笼罩在黑暗里。
“可我们呢?我们没杀郡守,没竖反旗,甚至没公开抗拒度田。”甄逸转过身,看着众人,“我们只是在‘观望’,在‘密谋’。打我们,名不正言不顺。荀彧那么聪明的人,会做这种事?”
密室里死一般寂静。
许久,审配颤声问:“甄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甄逸一字一顿,“朝廷不是在逼我们反,是在逼我们降。许氏是鸡,杀了给猴看。现在猴子看完了,该跪了。谁不跪……”
他指了指窗外,夕阳如血:
“谁就是下一只鸡。”
戌时,洛阳,荀府。
荀彧卸下官服,换上常居的白衣,坐在书房里看书。烛光柔和,映着他清瘦的侧脸。案上摆着一卷《盐铁论》,但他一页都没翻。
他在等人。
亥时初,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衣蒙面人闪身进来,单膝跪地:
“令君。”
“说。”
“冀州密报:七家家主今日午后密会,袁绍门客逢纪许诺粮草,条件是事成后由袁绍主持度田。张承已答应十日内出兵。”
荀彧点点头,并不意外。
“还有,”黑衣人压低声音,“甄逸似有动摇,会后又单独见了逢纪,两人密谈半个时辰。内容不详,但逢纪离开时,脸色很难看。”
“知道了。”荀彧挥挥手,“继续盯着。尤其是甄逸——他若真有异动,立刻报我。”
“诺!”
黑衣人如来时般悄然消失。
书房重归寂静。
荀彧放下书,从案下暗格里取出一封信——那是三日前,甄逸派人秘密送来的。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逸愿为朝廷内应,只求保全宗族。”
当时他没回信。
现在,他提起笔,在空白的绢帛上写下回信:
“陛下有旨:迷途知返,善莫大焉。甄公若真有心,当劝诸家散去部曲,开门迎王师。如此,不但宗族可保,富贵亦可得全。”
写完,他唤来心腹老仆:“明日天明,将此信缝在送往冀州的粮袋里。记住,要送到甄逸本人手中。”
老仆躬身接过,迟疑道:“主人,那甄逸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不重要。”荀彧望向窗外夜色,“重要的是,有了这封信,冀州七家,就再也铁板一块了。”
他吹熄蜡烛,书房陷入黑暗。
黑暗中,他轻声自语:
“许氏的血,应该够染红整个冬天了。”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枯枝败叶,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亡魂在哭嚎。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巨鹿,张承正在点兵。
火把映亮校场,八千部曲肃立如林。刀枪在火光中闪烁寒光,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儿郎们!”张承站在高台上,声音洪亮,“朝廷要夺我们的田,要毁我们的家!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该怎么办?”
“杀!杀!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惊起飞鸟无数。
张承满意地笑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曹操的人头挂在他的旗杆上,看到朝廷不得不承认冀州豪强的特权,看到张家从此成为河北第一世家……
他看不见的是,校场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甄家的家仆悄悄退去,消失在夜色中。
也看不见,三百里外朝歌城头,曹操按剑而立,望着北方,眼中杀意凛然。
更看不见,幽州边塞,公孙瓒接到诏书后,仰天大笑,对左右道:
“儿郎们,收拾行装!咱们去冀州——抢钱,抢粮,抢地盘!”
这一夜,无数人无眠。
这一夜,无数暗流涌动。
这一夜,只是风暴的前奏。
而风暴眼,正在巨鹿上空,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