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曹操兵围张氏堡(1/2)
建宁六年冬,十月十八,辰时三刻。
张氏堡外三里处的土坡上,曹操勒马而立。他今日未着全甲,只穿一领玄色鱼鳞铠,外罩猩红战袍,头戴武冠,冠侧插着一根雉羽。晨光从东方斜照过来,在他肩甲上投下冷硬的光斑,也将他身后那两千精骑的影子拉得很长,如一片移动的森林。
骑兵是昨夜子时到的。
三千北军铁骑,一人双马,从河内郡一路奔袭而来,马掌包裹麻布,蹄声沉闷如远雷。他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完成了对张氏堡的合围——东面堵住通往钜鹿郡城的大道,西面卡死漳水渡口,南面控制官道,北面沿河布防。
此刻,这支军队肃立无声。
只有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还有旌旗在晨风中被扯动的猎猎声。士兵们手持长戟,腰悬环首刀,背挎强弩,铁盔下的眼睛齐刷刷望向堡墙。那种沉默比呐喊更慑人,那是经过严格训练、见过血、打过恶仗的精锐才有的气势。
曹操身侧,曹仁、夏侯尚、戏志才三人并骑。
“明公,”戏志才眯眼看着堡墙上隐约晃动的人影,“时辰到了。”
曹操点头,缓缓抬起右手。
身后,令旗官举起一面黑旗。旗面绣着白虎图案,在风中展开时,那白虎仿佛要跃出旗帜扑向敌阵。
“弩!”
传令兵纵马前出,拖长声音高喊。
阵前两排弩手同时上前三步,单膝跪地,从背上取下蹶张弩。这是北军制式装备,弩臂用桑柘木复合而成,弦是牛筋浸泡鱼胶反复捶打,弩机是青铜铸造的“郭”,望山上有刻度,可调整射角。每张弩需要脚踏臂拉才能上弦,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
五百张弩同时抬起,弩矢斜指天空。
“放!”
嗡——
不是弓弦声,是五百张强弩同时击发时空气被撕裂的尖啸。五百支弩箭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弧线,越过三百步的距离,如乌云般罩向堡墙。
但箭矢没有射向人。
它们全部射在了堡墙前一丈处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扎成一排,箭羽在晨风中颤动。每支箭杆上都绑着一卷帛书。
“停!”
弩手起身,后退,回归本阵。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息时间,干净利落,如臂使指。
堡墙上,张佑扶着垛口,手指捏得青砖簌簌落粉。他看得清楚,那些弩箭的落点几乎在一条直线上,最近的离墙根九尺,最远的不过一丈二。这不是流矢,这是示威——曹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堡内:我们的弩,说射哪里就射哪里,说射多远就射多远。
“父亲……”张武声音发干。
张佑摆了摆手,对身后道:“去,把箭都捡回来。小心些,别碰断了箭杆。”
十几个部曲用绳索坠下墙,飞快地将弩箭拔起,连箭带帛捆成捆,再用绳索吊上来。很快,五百卷帛书堆在了张佑脚边。
张佑蹲下身,解开其中一卷。
帛是上好的齐纨,洁白柔软,展开约一尺见方。上面的字是用隶书写就,墨色漆黑,笔画刚劲如刀:
“大汉讨逆将军、领司隶校尉曹,告冀州钜鹿张氏佑并堡中将士百姓书——”
开篇就是官衔,讨逆将军是军职,司隶校尉是监察官,两个头衔压在一起,表明来者既是统兵大将,又是奉皇命行事的钦差。
张佑继续往下看:
“盖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光武中兴,汉祚延绵二百载,恩泽广被,德化流行。凡我臣民,皆沐圣恩,得享太平。”
“然自中平以来,吏治渐弛,豪强坐大。兼并之风日盛,流离之民渐多。黄巾蜂起,祸乱九州,岂非土地不均、民生困苦所致耶?”
看到这里,张佑冷哼一声。旁边张猛凑过来问:“家主,上面说什么?”
“说黄巾之乱是咱们兼并土地逼出来的。”张佑冷笑,“继续看。”
“今天子圣明,洞察时弊。颁度田之令,行均平之政。此非夺民之产,实为固国之本;非损豪之利,实为救民之苦。令行天下,万民称颂,唯冀州张氏,拥私兵,据坞堡,抗王命,逆天时。”
“本将军奉旨讨逆,本应雷霆一击,犁庭扫穴。然念及堡中将士百姓,多是被裹挟蒙蔽,罪不至死。又闻张氏累世居此,向有善名,开仓赈灾,修桥铺路,乡里称贤。故网开一面,予尔等自新之机。”
张佑的手指在帛书上摩挲,指尖能感觉到墨迹微微凸起的触感。他跳过中间大段劝降的文字,直接看向最后:
“……限尔等三个时辰,辰时至午时。开堡门,缴兵械,纳田册,跪迎王师。如此,则只罪首恶,不问胁从;保全身家,不扰乡里。”
“若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大军破堡之日,玉石俱焚。主犯枭首,三族流边;从者戍卒,家产充公。勿谓言之不预也。”
落款是:“建宁六年十月十八,讨逆将军曹操。”
没有印,但帛书右下角盖着一个朱红色的封泥痕——是“讨逆将军之印”的篆文。
张佑慢慢卷起帛书,递给张武:“都看看。”
张武接过,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白。张猛识字不多,凑在旁边听人念,听到“枭首”、“流边”时,额头上青筋暴起。
“父亲,”张武看完,声音发颤,“曹军这是……先礼后兵。我们若降,只您一人受罚;若不降,全族遭殃。”
“放屁!”张猛吼道,“家主,别听这鬼话!许氏降了是什么下场?家主斩首,三族男丁全被发配去修长城!女人没入官婢!这叫‘只罪首恶’?”
墙头上,部曲们窃窃私语。不少人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如果能活,谁想死?
张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他走到垛口前,望向坡上那个红袍黑甲的将军。
两人隔着三百步对视。
晨风吹过战场,卷起尘土和枯草。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后落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巳时初,张氏主宅议事堂。
这次堂中坐的人比上次更多,除了各房族老、部曲统领,还多了十几个佃户代表和匠户头目。张家在钜鹿经营七代,堡内三千多人里,真正姓张的不过三百,其余都是依附的佃户、匠人、仆役,以及他们的家眷。
张佑坐在主位,面前案几上堆着那五百卷帛书。
“都看过了?”他问。
堂中一片沉默。
“说话!”张佑拍案,“平日里不是都很能说吗?现在朝廷大军围在外面,檄文发到眼前,怎么都哑巴了?”
一个佃户代表哆哆嗦嗦起身。他叫王老根,五十多岁,满脸褶子如核桃皮,一家六口租种张家三十亩地已经三代人了。
“家、家主……”王老根声音发颤,“曹将军那文书上说,降了只罚主家,不牵连我们这些佃户……是、是真的吗?”
“真的个屁!”张猛拍案而起,指着王老根鼻子骂,“王老根!你忘了三年前你娘病重,是谁请的郎中?你儿子娶媳妇,是谁借的钱?现在朝廷一纸文书,你就想卖主求荣?”
王老根扑通跪倒:“二爷息怒!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小人家里还有三个孙子,最大的才六岁……小人怕、怕……”
“怕死?”张猛冷笑,“怕死就别吃张家的饭!滚出去!”
“张猛!”张佑喝止,然后看向王老根,“老王,你起来。曹军的文书,你也识字,自己看。上面写的是‘只罪首恶,不问胁从’,但什么叫胁从?你给张家种田,算不算从?你儿子在部曲里当兵,算不算从?”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诸位,我张佑今天把话说明白。朝廷这次度田,不是冲着我张家一家来的。豫州许氏、陈氏,荆州刘氏、黄氏,但凡有田超过千亩的,哪家没被查?许氏降了,结果呢?男丁十六岁以上全流放,女眷没入官婢,三岁孩童都不放过!”
他从案几上抓起一卷帛书,抖开:“这上面写得漂亮,可你们知道许氏堡破那天的真相吗?曹军入堡后,凡持械者皆杀,凡反抗者皆杀,光首级就砍了七百多颗!挂在堡墙上风干了三个月!”
堂中响起抽气声。
“那是许氏先动手抵抗……”一个年轻族老小声说。
“我们不抵抗?”张佑猛地转身,“我们堡墙上有三千守军,武库里堆满兵器,地窖里藏着火油!在朝廷眼里,这就是‘蓄谋造反’!你们以为开堡门跪地求饶,曹操就会信我们是真心归顺?”
他走回主位,双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我告诉你们,一旦堡门打开,曹军进来第一件事就是缴械,第二件事就是抓人。凡是在部曲名册上的,凡是当过张家护院、庄丁的,一个都跑不了!流放三千里,去漠北修长城,去南海凿运河,十个人里能活着回来一个就不错了!”
“那、那怎么办?”一个匠户头目带着哭腔,“打又打不过,降又降不得……”
“打不过也要打!”张佑一字一顿,“因为只有打,打出我张家的血性,打出我张家的威风,我们才有资格谈条件!”
他重新坐下,声音放缓:“你们以为曹操真想强攻?他不想。强攻要死人,死很多精锐。北军是朝廷的本钱,死一个少一个。所以他先发檄文,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我们的条件……”张武眼睛一亮。
“三个。”张佑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我张佑可以伏法,但张家其余人,无论主支旁系、佃户匠人,一律赦免,不得流放。第二,张家四万八千亩田,朝廷可以收走,但必须按市价补偿,这笔钱用来安置堡内三千多口人。第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张氏堡必须保留。这是祖宅,是宗祠所在,朝廷可以派官进驻监督,但不能拆毁。”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
这些条件……曹操能答应吗?
“父亲,”张文走后,张佑的第三子张韬开口了。他只有十八岁,还在郡学读书,是被紧急召回来的,“曹将军檄文中说‘限三个时辰’,现在已过去一个时辰了。我们是否该派个人出去谈谈?”
张佑看向这个最像文儿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文儿太聪明,看透了一切,所以走了;韬儿太天真,以为还能谈。
“谈?”张猛嗤笑,“三公子,你以为这是菜市口讨价还价?这是打仗!你露头出去,信不信曹军一箭射死你,然后说‘张家拒降,杀我使者’?”
张韬脸一白,不敢说话了。
堂中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炭火噼啪作响,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
午时差一刻。
堡墙上,张佑做了决定。
“取纸笔来。”
片刻后,亲兵搬来小案,铺开纸,研好墨。张佑提笔,沉吟片刻,落笔。
他用的是楷书,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钜鹿张氏佑,拜复曹将军麾下:将军檄文已阅,所言之事,关乎身家性命,不敢轻决。佑有三请,若蒙允准,即刻开堡门,俯首请罪。”
“一请:张氏之罪,罪在佑一人。请只诛佑首,赦免全堡三千余口,无论主仆,概不牵连。”
“二请:张氏之田,乃七代积攒,非巧取豪夺。请朝廷按市价赎买,所得钱粮,用于安置堡民,使其不致流离。”
“三请:张氏之堡,乃祖宅宗祠所在。请允保留,朝廷可派官监督,佑之族人愿迁出,只留宗祠香火。”
“若将军能应此三请,则佑愿自缚出降,以息干戈。若不能,则唯有效死而已。将军明鉴。”
写完,他放下笔,将纸卷起,却不封口。
“父亲,”张武不解,“既然要谈,为何不写封泥?”
“因为这不是正式的降书。”张佑淡淡道,“这是探底。我要看看曹操的底线在哪里。”
他走到垛口前,对
昨夜送张文渡河的张平跑上墙头:“家主。”
“敢不敢再出去一趟?”
张平咧嘴一笑:“家主说去哪就去哪。”
“好。”张佑将纸卷递给他,“把这个送给曹将军。记住,去的时候举白旗,说话客气些。但若他们扣你,或者有异动,立刻往回跑。”
“明白!”
片刻后,堡门开了一条缝,仅容一人一马通过。张平骑着一匹白马,马颈上系着白布,双手高举,缓缓走出。
曹军阵中,弩箭齐刷刷指了过来。
张平勒马,高喊:“钜鹿张氏使者,奉家主之命,送书于曹将军!请勿放箭!”
阵前,夏侯尚看向高坡上的曹操。
曹操微微颔首。
夏侯尚纵马上前,在二十步外停下:“下马,举着手走过来!”
张平依言下马,高举双手,一步步向前。走到夏侯尚马前五步时,他将纸卷放在地上,然后后退。
夏侯尚用长戟挑起纸卷,拨马回阵。
高坡上,曹操接过纸卷,展开。
戏志才、曹仁都凑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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