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流(1/2)
“说的好”
众人转头,看见恩斯特·霍夫曼带着一群明显是支持者的学生站在门口,他们显然是被这里的激烈辩论吸引而来。
格特鲁德也在其中,她紧张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带着羞涩的淡红,但镜片后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担忧交织的光芒。
冯·哈特曼教授的脸色变得严肃,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悦:“我注意到你反复引用马克思。”
“但是年轻人,你要明白,将复杂精微的历史和现实,简单粗暴地归结为经济决定论或阶级斗争,是对人类精神丰富性、对文化、对民族生命力的亵渎。”
“我完全同意现实是复杂的,充满矛盾的,”林迅速回应,不容对方主导话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放弃在混沌中寻找规律,放弃用科学的理论去分析社会肌体病灶的根源。”
“当我们看到工业巨头和容克贵族们利用通货膨胀牟取暴利,而工人们的实际工资却在不断下降,乃至无法维持基本生计时,这难道不是一种可以被分析、被理解,并最终被改变的、冷酷的现实规律吗?”
一个坐在冯·哈特曼身边、留着浓密胡须的年长教授忍不住插话道:“但是这种分析框架太过简单粗暴!”
“人性、文化传统、宗教信仰、民族情感,这些构成我们德意志精髓的因素,难道在你的分析框架里就毫无位置吗?”
“这些因素确实重要,我从未否认,”林承认道,但随即话锋一转,“但它们都是在特定的物质基础和生产关系之上产生,并受其制约的。”
“当一个工人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每天在机器旁消耗十二小时甚至更久,当他回到家中只剩下疲惫的躯壳时,他还有什么精力、什么机会去真正享受和追求您所说的那种文化和精神的丰富性?”
“对于他而言,那种丰富性是否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讲堂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如同一个不断加压的锅炉。
一些学生开始鼓掌,而另一些则露出强烈不满的表情,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安娜紧张地观察着这一切,她注意到有几个教授已经在交头接耳,表情严峻。
冯·哈特曼教授站起身,试图用姿态重新掌控局面:“年轻人,你的热情——或者说激情——值得赞赏。”
“但是你要明白,理念的真正力量在于它的超越性。”
“通过精神的升华和内在的自由,我们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苦难,达到一种更高的境界。”
“但是教授,”林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力量,穿透了讲堂的喧嚣,“当一位在凡尔登地狱里为国家浴血奋战,获得铁十字勋章的少校——”
“因为一个抛弃了他的祖国和制度——”
“不得不在我们大学这神圣殿堂的走廊里,靠擦地板来养家糊口时,我们该如何用您所说的‘精神的升华’来切实地帮助他?”
“我们能做的难道只是走过去,告诉他应该学会‘超越’现实的苦难吗?”
这句引用具体人物和遭遇的质问,在讲堂里引起了真正的震动。
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学生开始低声而激烈地讨论起来,显然被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打动了。
现实的尖锐棱角,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纯粹思辨的领域。
施密特博士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双手下压,试图平息躁动的空气:“诸位,请安静!”
“今天的讨论非常精彩,充分展现了我们柏林大学自由探索的思想活力。”
“让我们再次以掌声感谢冯·哈特曼教授的精彩演讲,也感谢这位……”
“抱歉,请问你的名字?”
他看向林。
“林·冯·俾斯麦。”
林平静地回答,这个名字在讲堂里引起了一阵新的、含义不明的低语。
“感谢冯·俾斯麦先生的积极参与。”
施密特博士快速说道,仿佛怕再节外生枝,“今天的辩论会就到此结束。”
辩论结束后,人群并没有立即散去。霍夫曼和格特鲁德迅速围到林身边。
“太精彩了!林!”
霍夫曼激动地拍了一下林的肩膀,脸上泛着红光,“你就像大卫面对歌利亚!”
“你让那些活在云端的学究们无话可说!”
“他们根本无力反驳你提出的现实问题!”
格特鲁德则显得更为谨慎,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低声说:“但是林,你这样直接挑战冯·哈特曼教授的权威,会不会给你惹来大麻烦?”
“他在学术界和教育部门都很有影响力,我担心……”
安娜站在林身旁稍后一点的位置,神情复杂,她看着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思想的全貌:“我……我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这样公开的场合,如此直接地质疑冯·哈特曼教授的理论。”
“你几乎是在挑战整个哲学系的传统。”
这时,几个学生向他们走来。
其中一个戴着灰色工人帽、穿着简朴的年轻人对林说道,语气中带着感激:“冯·俾斯麦先生,你说出了我们很多人的心声!”
“哲学不应该只是象牙塔里的智力游戏,它必须能回应我们的苦难!”
但另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打着领结的学生则冷冷地哼了一声,语带讥讽:“你把崇高的哲学贬低成了街头政治的宣传口号,这是在玷污学术的尊严,迎合无知者的情绪。”
正当林准备回应时,一位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面容清瘦、眼神中带着理性探究光芒的学生走了过来。
他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却切中要害:“冯·俾斯麦先生,我承认您对现实困境的分析有其力量。”
“但您似乎将您的理论建立在对历史‘规律’的绝对把握上,这是否本身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
“您如何证明您所预见的‘未来’就一定是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另一种……”
“基于美好愿望的乌托邦构想?”
“您批判旧世界的武器,是否也沾染了您所批判的对象的某种独断色彩?”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质疑都更为深刻,触及了历史决定论与人的能动性之间的核心哲学矛盾。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霍夫曼都暂时收起了激动的情绪,看向林。
林看向这位提问者,目光中首次流露出真正的、面对严肃思想挑战时的郑重。
他略微沉吟,仿佛在仔细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开口:“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先生。”
“首先,我并非认为历史有一个预先写好的、僵硬的剧本。”
“我所指的规律,是建立在分析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基础上的趋势,是揭示了社会形态更替的可能性,而非宿命。”
“它之所以是科学的,不是因为它来自先知启示,而是因为它源于对现实矛盾的深刻分析,并能被实践所检验。”
他停顿了一下,让听众消化这句话,然后继续说道:“其次,我所描述的的未来,并非像自然规律那样会自动实现。”
“它需要具备客观条件,但同样,甚至更重要的,是主观力量的准备——也就是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和一个用科学理论武装起来的先锋队的正确领导。”
“我们不是历史的被动等待者,我们是历史的积极参与者和创造者。”
“我们基于对规律的认识去行动,去争取那个可能性,使其成为现实。”
“这恰恰不是宿命论,而是强调实践和主观能动性的哲学。”
“至于独断……”
他微微摇头,“任何理论都需要接受现实的、持续不断的检验,在实践面前,没有理论拥有免于批判的特权,包括我此刻所阐述的。”
那位提问的学生听完,脸上的质疑并未完全消散,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
他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再反驳,只是微微颔首,低声说:“我明白了您的立场。感谢您的解答,这确实……”
“值得深入思考。”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转身离开了。
这个反应,比简单的赞同或反对,更具有思想上的分量。
面对其他的赞扬与指责,林转向最初围过来的众人,总结般地说道:“我认为,真正的哲学不应该惧怕现实的考验,也不应该惧怕理性的质疑。”
“如果一种理论无法解释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苦难,无法指引改变苦难的道路,或者在逻辑上无法自洽,那么它就需要被修正、被超越,或者被扬弃。”
在返回沃尔夫教授家的路上,安娜一直沉默不语,沉浸在方才激烈的思想交锋中。
直到走到菩提树下大街,初冬的寒风吹拂着落叶,她才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豁然开朗的明澈:“你知道吗?”
“你今天说的话,尤其是最后对那位同学的回应,让我想了很多。”
“我以前总觉得哲学是高高在上的,纯粹思辨的,但现在我开始思考,它也许真的应该与现实产生更多联系,并且能够经受住现实的拷问。”
林望着街道上匆匆走过的、为生计奔波的行人,轻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哲学不应该只是少数精英的奢侈品或智力消遣。”
“它应该成为照亮普通人前进道路的火炬,成为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
当晚,奥古斯特教授在晚餐时,一边切割着盘中的食物,一边看似随意地提到了这场辩论:“我听说你今天在哲学系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整个系都在谈论冯·哈特曼教授与一个名叫‘冯·俾斯麦’的年轻人的激烈辩论。”
林放下刀叉,坦诚地看着教授:“希望我的言论没有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教授。”
“恰恰相反,”教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许赞赏又夹杂着忧虑的复杂微笑,“沉闷的学术界需要这样的冲击,需要鲶鱼来搅动一池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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