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流(2/2)
“你的论点……很有力量,也很有启发性。”
他顿了顿,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冯·哈特曼教授绝非仅仅是个学者,他在教育部有很多朋友,而且……”
“他不是一个能轻易忘记公开质疑的人。”
……
柏林冬夜,《红旗报》编辑部如同一艘在风暴中艰难航行的船只。
窗外是死寂的街道,窗内则是另一种形态的惊涛骇浪——油墨与纸张的气味、廉价烟草的辛辣,以及无声却激烈的思想交锋,共同构成了一种紧绷的氛围。
卡尔·李卜克内西正伏在堆满稿件的桌前,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中的铅笔在清样上快速划动,留下急促而有力的批注。
煤油灯摇曳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勾勒出被信念与极度疲惫共同雕琢出的坚硬轮廓。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带进一股走廊的冷风和细碎的雪粒。
一个年轻的工人通讯员——埃里希,带着一身室外寒气走了进来。
他摘下磨损严重的帽子,拍打着肩膀上的积雪,脸颊冻得通红,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光芒。
“李卜克内西同志,”埃里希的声音因寒冷和急促而有些发紧,他快步走到桌前,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我从‘知识咖啡馆’那边过来。听到一个消息,觉得应该立刻向您报告。”
李卜克内西从稿纸上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埃里希。
他对这个活跃在工人聚居区、负责传递信息和组织小型读书会的年轻同志有印象,知道他热情且可靠。
“什么消息,埃里希?”
“是自由军团在蒂尔加滕附近又有新动向,还是莫阿比特区工厂的罢工遇到了麻烦?”
他的声音带着连日熬夜留下的沙哑。
“不,不是那些。”
埃里希摇了摇头,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沿,仿佛要确保信息的重量能完全传递过去,“是关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团体,他们在组织一场活动,我觉得……”
“很不寻常。”
李卜克内西微微后靠,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编辑部里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排字工人隐约的敲击声。
“是一个围绕着一个叫林·冯·俾斯麦的年轻人形成的小圈子,”埃里希说道,仔细观察着李卜克内西的反应,见对方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特别的表示,便继续下去,“‘俾斯麦’这个姓氏很扎眼,但据我观察,他本人似乎和那个容克家族没什么直接关联,更像是个学者型的青年。”
“但他身边聚集了一些柏林大学的学生,还有一个叫奥托·舒尔茨的金属加工厂工人,看起来是个实在人。”
“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李卜克内西问道,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铅笔。
大学里的讨论小组很多,通常并不值得他投入太多注意力。
“这就是关键,”埃里希的语调升高了一些,“他们计划在下周四晚上,在‘知识咖啡馆’的地下室,公开组织一场‘退伍军人讨论会’!”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退伍军人讨论会?”
李卜克内西重复了一遍,语调平缓,但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如同瞄准了目标的枪口。
这个词汇组合在他脑海中激起了涟漪。
在当下所有政治力量都在争夺工厂、争夺街道,却普遍忽视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庞大、迷茫、充满愤怒的被遣散士兵群体的时候,这个举动显得格外突兀,甚至……
有些大胆得过了头。
“是的,”埃里希用力点头,开始详细描述他打听到的细节,“主题据说是讨论退伍军人的处境、战争的责任以及未来的出路。”
“他们的传单上写着,‘在暴力与麻木之外,寻找理性的道路’。”
“我搞到了一份。”
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纸张,小心地铺在桌上。
李卜克内西拿起传单,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排版并不专业,但语句清晰,直指核心问题——生存的艰难、被社会抛弃的屈辱、对未来的绝望。
没有直接煽动暴力,但字里行间蕴含着一种冷静的、寻求组织与行动的号召。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埃里希补充道,“不仅印制了传单在波茨坦广场和火车站附近悄悄散发,还安排了人手,据说由那个工人奥托负责,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挑衅,确保会场安全。”
“看起来不像是即兴之举,而是有计划的行列。”
李卜克内西静静地听着,手指在传单上轻轻敲击。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编辑部的墙壁,看到了柏林街头那些穿着破旧军大衣、眼神空洞或充满戾气的退伍士兵的身影。
这是一股巨大的、未被引导的力量,也是一片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干柴。
这个名叫林的年轻人,和他的小团体,竟然试图去触碰这片领域?
“林·冯·俾斯麦……”
李卜克内西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记忆中搜索,但最终确认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与任何已知的理论家或活动家都对不上号。
“一个陌生的名字,却做着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抬起眼,看向埃里希,“他不仅看到了问题,而且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它。”
“这需要勇气,或者……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底气。”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批评,只有一种极度专注的审视。
“同志,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埃里希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期待,“要不要派人去接触他们,了解一下他们的真实背景和意图?”
“或者,我们也应该立刻着手,准备我们自己的、针对退伍军人的宣传和集会?”
李卜克内西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
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只有远处一盏煤气灯在寒风中孤独地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
他的脑海中飞速权衡着。
斯巴达克派正面临着来自政府、社会民主党右翼以及磨刀霍霍的自由军团的巨大压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团体,他们的行动是纯粹的理想主义冲动,还是背后有更复杂的图谋?
他们的尝试,是会启发更多人关注这个被忽视的群体,还是会因为准备不足或方式不当而提前引爆这个火药桶,打乱工人运动本就艰难的步调?
“埃里希,”李卜克内西转过身,脸上的疲惫被一种审慎的决断所取代,“这个消息很重要。”
“你继续留意那边的动向,特别注意,自由军团或者其他右翼团体是否也得知了风声。”
“但暂时不要主动接触,也不要干涉他们的筹备。”
“我们需要观察。”
“是,李卜克内西同志!”
埃里希挺直了胸膛。
“另外,”李卜克内西走到桌前,拿起铅笔,在一张便笺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把这个消息,连同这份传单,立刻送给罗莎·卢森堡同志。”
“告诉她……”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停留,墨迹微微晕开,“告诉她,‘一颗未知的棋子落入了灰色地带,需要观察其轨迹。’”
埃里希接过便笺和那份珍贵的传单,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好。
“我明白,我这就去办。”
年轻的通讯员转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渐远去。
编辑部里重新被沉寂笼罩,只有煤油灯忠实地散发着光和热。
李卜克内西没有坐回椅子,而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窗外无边的黑暗上。
林·冯·俾斯麦……
退伍军人讨论会……
下周四,“知识咖啡馆”……
这些信息在他脑中盘旋。
他仿佛看到了一颗石子投入浑浊而汹涌的历史河流,激起的涟漪尚小,但其潜在的动能却难以估量。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