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2/2)
这边长老刚跑到山门迎接,就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跟飞似的过来,轿夫跑得满头大汗,衣衫都湿透了。长老赶紧躬身合掌:“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迎接迟了,您别见怪。”轿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起动长老。”——不是别人,正是春梅。
春梅的轿子没进寺,直接去了寺后潘金莲的坟前。下了轿,两边青衣人伺候着,春梅不慌不忙地走到坟前,摆上香,拜了四拜,眼泪就下来了:“我的娘(潘金莲),今日我来给你烧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道你死得这么苦,我当初说什么也得把你接去府里跟我作伴。是我耽误了你,现在后悔也晚了。”说完就让手下把纸钱烧了,自己放声大哭——这哭不是装的,潘金莲当初待春梅是真的好,教她读书写字,护着她,现在春梅有能力了,却只能对着一堆黄土哭,心里能不难受吗?
方丈里的月娘他们,听着寺后的哭声,就问小和尚:“这小夫人是来祭谁的?”小和尚说:“是祭她姐姐,刚埋在这儿没多久,清明节特地来烧纸。”孟玉楼就跟月娘说:“说不定是春梅呢?我听说她娘家姓庞,叫庞大姐。”月娘还不信:“她哪来的姐姐死在这儿?”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啥?”小和尚说:“姓庞,前几天还给了长老四五两银子,让给她姐姐念经。”玉楼一拍大腿:“肯定是春梅!她嘴里的‘姐姐’,就是潘六姐(潘金莲)!”
正说着,长老先回来了,让小沙弥“看好茶”,没一会儿,春梅的轿子就抬进了方丈二门。月娘和玉楼赶紧从僧房帘子里往外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春梅现在的样子,跟在西门府当丫鬟的时候,简直是两个人!
头上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在耳边低挂,金挑凤在鬓后双拖;上身穿大红妆花袄,衬得皮肤雪白,下身穿翠兰缕金宽斓裙子,腰间的丁当禁步一走就响;脸上腻粉涂得匀,花钿贴在眉尖,举手投足都是主子的派头,连身上的麝兰香都比以前浓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从底层打工人逆袭成了豪门阔太”,气场直接拉满。
长老赶紧在方丈里摆了张公座椅,让春梅坐下,自己站在旁边回话。小沙弥上了茶,长老递过去:“前日小僧蒙您赐了钱,请了八众禅僧给您姐姐做道场,看经礼忏了一天,晚上还烧了厢库,您放心,都办妥了。”春梅点点头:“有劳长老了。”
这边长老跟春梅说话,把月娘他们晾在僧房里,月娘怕天晚了,就让小和尚叫长老来,说要走。长老没办法,只能跟春梅禀明:“小僧有个事跟您说,刚才有几位施主来寺里游玩,现在想回去,您看……”春梅说:“既然来了,就请过来相见吧。”
长老赶紧去请月娘,月娘还想躲:“不用了,我们该走了。”长老再三催促,说“小奶奶都开口了,你们不去,我不好交代”。月娘和玉楼、大妗子推不过,只能走了出来。
春梅一看见他们,立马站起来,先对着大妗子“花枝招展”地磕下头去。大妗子慌得赶紧扶:“姐姐,今非昔比,你别折杀老身。”春梅笑着说:“好大妗子,您这话就见外了,尊卑上下,该有的礼数不能少。”拜完大妗子,又对着月娘和玉楼“插烛也似”地磕了四个头——那动作又快又标准,完全没因为自己现在是小奶奶就摆架子。
月娘和玉楼想还礼,春梅死活不让,扶着她们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道我就请你们出来了。”月娘也客气:“姐姐,你从府里出去后,我一直没去看你,你别见怪。”春梅说:“好奶奶,我是什么出身,哪敢怪您。”
这时候,春梅看见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眼睛一亮:“哎呀,哥哥(孝哥儿)都长这么大了!”月娘就跟小玉和如意儿说:“你们过来给姐姐磕头。”小玉和如意儿笑嘻嘻地过来,跟春梅平磕了头。春梅二话不说,从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插在孝哥儿的帽儿上。月娘赶紧让孝哥儿给春梅“唱个喏”(就是作揖),心里暖烘烘的——没想到春梅当了小奶奶,还这么念旧情。
孟玉楼这时候想起潘金莲,就跟春梅说:“姐姐,我想去看看六姐的坟,给她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春梅点点头:“应该的,您去吧。”玉楼就拿出五分银子给长老,让小沙弥买纸,长老说“不用买,我这里有”,就让小沙弥领着玉楼去了寺后。
到了潘金莲坟前,玉楼看着那三尺坟堆,上面长着几根青蒿,一堆黄土孤零零的,心里一下子就酸了。她插上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眼泪就掉下来了:“六姐,我真不知道你埋在这里。今日我来给你烧张纸,你在那边好好的,好处升天,苦处用钱。”说完就放声大哭——以前在西门府,她们虽然也有拌嘴的时候,但终究是一起过来的姐妹,现在人去坟空,只剩这点念想了。
如意儿抱着孝哥儿也跟过去看了看,月娘在方丈里跟春梅说话,问:“我记得你娘(潘金莲)没了好几年了,怎么埋在这里?”春梅说:“当初六姐死得惨,没人管,是我让人把她埋在这里的。她待我一场,我不能让她抛尸荒野。”月娘听了,没再说话——她心里也清楚,潘金莲的死,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现在春梅能这么做,也算是替西门府补了点亏欠。
没一会儿,长老让小和尚摆上斋饭——两张八仙桌,蒸酥点心、素馔菜蔬堆得满满的,还有绝细的春芽雀舌茶。众人刚吃了没几口,就见两个青衣伴当跑进来,跪下对春梅说:“老爷在新庄,让小的来请小奶奶去看杂耍调百戏,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您快去吧。”
春梅不慌不忙地说:“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然后跟月娘、大妗子说:“咱娘儿们难得见一面,再喝杯酒。”月娘赶紧说:“不了不了,天色晚了,你也有事,我们该走了。”大妗子也说:“我没轿子,再晚了不好走。”
春梅一听,立马说:“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小马儿,拨一匹给您骑,送您回家。”大妗子再三推辞,春梅还是让人去牵马。最后,月娘他们实在拗不过,只能再喝了一杯酒,然后起身告辞。
春梅叫过长老,让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给道坚,算是谢他照顾。长老赶紧拜谢,送他们出了山门。春梅看着月娘、玉楼他们上了轿子,自己才上轿,两拨人分路走——春梅那边是排军喝道,前呼后拥,往新庄去看杂耍;月娘这边是轿子慢悠悠的,吴大舅牵着驴儿跟着,往城里走。夕阳把两拨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边是蒸蒸日上的“新贵”,一边是日渐衰落的“旧族”,对比得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这一回,看似写的是清明节上坟的日常,实则是西门庆死后“人情冷暖的照妖镜”:陈敬济忘恩负义,靠西门府发家,却反过来欺负大姐;春梅知恩图报,当了小奶奶还没忘了潘金莲,没忘了月娘;孟玉楼重情重义,哪怕过了这么久,还想着给潘金莲烧纸;吴月娘咬牙支撑,哪怕家里不如以前,也得保住西门府的体面。每个人的选择,都藏着自己的本性,也预示着后面的命运。
永福寺的重逢,更是把“时过境迁”四个字写得淋漓尽致——曾经的主仆,现在身份悬殊,却还能保留一丝温情;曾经的姐妹,现在阴阳两隔,却还能有人记得烧一张纸。这大概就是《金瓶梅》最真实的地方: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在乱世里挣扎的普通人,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守着一点可怜的情义,或者丢了最基本的良心。
亲爱的读者朋友,第八十九回的故事到这里,其实只是西门庆死后“众生相”的一个缩影。接下来,春梅还会继续她的“逆袭之路”,陈敬济还会闹出更多荒唐事,月娘则要带着孝哥儿,在风雨飘摇中撑起西门府的门面。而永福寺里那座小小的坟茔,不仅埋着潘金莲的尸骨,更埋着西门府曾经的繁华与荒唐。我们读这一回,笑陈敬济的白眼狼,叹春梅的重情义,怜潘金莲的凄凉,也敬月娘的坚韧——这些鲜活的人物,哪怕过了几百年,依然能让我们看清人性的复杂,看懂世事的无常。毕竟,不管是古代还是现在,“恩情”与“背叛”,“坚守”与“妥协”,从来都是人生绕不开的话题。而《金瓶梅》最厉害的地方,就是把这些话题,用最真实、最不避讳的方式,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在笑与泪中,读懂生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