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休梦(2/2)
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谁曾正眼看过他们?一有什么运动,他们是首先要被清扫的对象,一直处于惶恐不安中,让他们养成的胆小怕事的性格和自卑的心理,他们的目光是飘忽而犹疑不定的。我坐在主席台上观察他们,任我的思绪恣意飞扬。台下坐了这么多人,竟无人能勇敢地直视着我的目光。我的内心,像是在滴血!为他们这几十年来遭遇到的不平等。但是,他们身陷其中,他们认识到了这种不平等对他们是不公正的吗?
保险公司很会凑热闹,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会议,是他们向这一个群体开展保险业务的最佳时机,在会议前保险公司来向我洽谈此事时,我直观地感觉到,这对那些个体工商业者来说,是好事。毕竟那时的个体工商业者最缺少的便是社会保障。如果,能在保险业上能为他们拓展一条社会保障的路子,趁他们还能依靠自己的手艺和勤劳赚取金钱的时候,以较少的支出,解决部分后顾之忧,应该可算作是一个良策。
那时,保险公司推出的一个新的险种是简易人身保险。这个险种的特点是:投保人按规定支付一定数量的投保金,投保人如果在投保期内受到了意外伤害,保险公司支付投保人因意外伤害造成的医疗费用并承担付给投保人一定数额的赔偿金。我觉得这至少可以解决这些个体工商业者因为意外伤害而带来的暂时性生活困窘。
但是,当会议结束了规定的议程后,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向与会代表介绍了这次保险业务时,参加会议的这些代表脸上竟露出了许多的不耐烦。这让我很是意外。显然,他们的人生经历,让他们养成了处处提防人的习惯。我担心动员大家踊跃投保的话一出,很可能会出现冷场。如果,真的出现这种场景的话,是很让人难堪的。也与我的初衷完全背离了。怎么办呢?
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甫介绍完,鼓励大家踊跃投保的话才出口,我的目光才只朝会场上一扫,便已明白,我所担心的那个局面将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了。我没等冷场的局面真正出现,他的话音才落下数秒钟,我便说道:
“这是一件好事哦,化少量的钱买一场保障。这样吧,我给我父母各买一份保险!”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数了几张钱交给了在场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又接着说道,“我父母年纪大了,退休在家。虽然有劳保,但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便,骨质难免疏松。万一有个意外,也算是买一份安心吧!”那位业务员收了钱,开了单子。两笔保险算是成交了。因了我的带头,那位我熟悉的个体工商业者也应声叫道:
“我也买一份!我也得为我的家人买一份平安!”
局面终于被打开。保险公司的那位业务科长,朝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也真是怪事,没买保险时,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买了保险后却连接着出现了。我的父母,在我给他们买了保险后没几个月,竟相继跌伤了胳膊。我父亲伤了胳膊还好理解一些。退休之后的父亲,在家呆不住,每天独自一人骑车出去钓鱼。那天,在回来的路上,自行车被地上的陷坑别了一下,倒地时,他慌忙用手去撑,结果右手腕骨折。
农村的泥路,在雨后泥泞时,如有水牛走过,必定会留下深深地脚印。泥路干了之后,便会留下一连串的陷坑,别说是骑着单车了,就是步行,也难免会被崴了脚。我母亲的右手臂骨折,我后来问她,怎么会跌倒的,她也说不清楚,只说,一个不留神,脚一滑,身子便朝一旁倾倒,慌忙用手去撑,结果,胳膊一阵痛,就动不了了。
买了保险后,在一次回家探望父母和女儿时,我已将保险的单据交给了父母,并一再嘱咐他们,虽然为他们买了保险,也要格外小心。钱的事小,身体才是最要紧的。我的那位曾经的女同事,早已将我为父母买了保险的事告诉了他们。我母亲只是嘀咕了一句:
“你去花这个钱干什么呢!我们的医疗费可以报销的!”
那时,我女儿已经上学,寒暑假,照例是送回家去,交给我父母带。每个休息日,我便和妻子去故乡小镇看望父母和孩子。父母伤了胳膊后,先后打电话给我,申请理赔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保险公司的理赔很快捷,几乎不费什么周折,看了拍的片子,病历卡和保单后,便将应支付的赔偿费交给了我。后来,母亲用这些钱去买了戒指,戴在了他们的手指上,但愿这戒指能成一道平安符吧,保佑父母平平安安。\/\/
父母跌伤了之后,虽然获得了理赔,但在我的内心却总是隐隐约约有些懊丧。我常常会不自觉地想,父母的跌伤,是不是因为我为他们买了保险才引起的?不然,何以会这么凑巧呢?不买保险,什么事儿也没有;一买了保险,便先后跌伤了。我为他们买了保险,难道是给他们下了魔咒吗?世界上的事情,哪一件又不是互为因果?父母的跌伤如果是果的话,那么,这跌伤的因又是什么呢?这因又是在哪里呢?
那天,我与妻子又去故乡小镇探望父母和女儿。每次去故乡,我必定会去所里转一转,这里毕竟是我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站。虽然已经离开几年,但是,似乎总有一丝无形的思绪在牵引着我,我不知道这丝思绪源于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去认真地思索过,为什么会形成这样惯性。那天,回到老家后,与家人简单地聊了几句,趁妻子正与女儿亲热,我则离开了家门,信步朝所里走去。新建的办公楼与宿舍混合为一体。底下是办公室。两楼和三楼是宿舍,每人一套,厨卫齐全,果然,比我当年造的房子条件好了许多。办公室虽然不大,却也精致。窗外便是大路,更不是原先的那幢楼可以比的。
那位负责人和那位女同事都不在。我坐在女同事临窗的办公桌前,与在家的那几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那几位都是新进这个所的,在我面前有些拘谨。也难怪啊,在他们眼中,我毕竟是局里人啊。我顺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张白纸,又拿起一支笔,在与他们闲聊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位女同事的名字。像是在练习签名,又似乎总也不能令我满意。当那张上写满她的名字后,我顺手将纸压在她的茶杯底下,才告别离开。居然有一丝隐隐的遗憾。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能见到她的缘故。
越过所前的那条大路时,我回头朝二楼中间的那套宿舍看了一眼。阳台上没有晾晒衣服,窗户紧闭。刚才的闲聊中。他们已告诉我,那位女同事就住这间宿舍。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想见她一面的心情竟然特别强烈。是刚才的那一阵隐隐的遗憾骤然间发酵了吗?还是我每次来所里原本便是来看她的?只是我自己不自觉或者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我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突如其来的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
回家之后,妻子仍带着女儿在跟父母聊天。我顺势坐在妻子身边。女儿见我进门,便挣脱了她妈妈的怀抱,投进了我的怀抱。每一次回家女儿总是分外粘人。想来,女儿平时一定也格外想念她的父母吧,只是她还幼小,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的思念。
晚饭后,我总觉得像是有一件事情尚没有完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问我:“怎么了?”我趁势说,我得出去一下。母亲知道,在故乡小镇我与一个朋友经常走动。她问我:
“是不是去某阿大那儿?”
我的这个朋友姓某,在家排行老大,小镇人都叫他“某阿大。”我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我在故乡小镇工作时,曾跟他走得比较近。常去他那儿借书看,他很喜欢买书,家中珍藏了不少中外文学作品。我也喜欢文学,却不太愿意买书。能让我动心买下的,一定是我认为有珍藏价值的。比如乔伊斯的《尤里西斯》,比如但丁的《神曲》,比如卢梭的《忏悔录》。
我喜欢看书,要么在书店里随便翻阅,好在书店里的两位营业员我都很熟悉,见我进门,便会主动开启那扇柜台半栅门,邀我进去,坐在柜台里面慢慢地翻阅。再就是去他那儿借。他虽然有许多书,但出借,似乎总有不舍。尽管我总会按时归还。同是爱书人,这样的心情,我理解。再说,我又没有书与他交换着看,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道理我懂。但是,那天晚上,我却没有去他那儿的打算。
出了家门后,我信步走着,鬼使神差我居然走到了所前的大路上。站在路灯下,我朝二楼的窗户看,窗帘拉着,似乎有隐隐约约的灯光透出来。我犹豫着,是否该去她的宿舍拜访她?两边的宿舍都亮着灯。尽管也都拉上了窗帘,但能让人明白无误地一眼看出都亮着灯。三楼也是,亮灯的很明显,不亮灯的黑咕隆咚也很明显。何以她的宿舍却是似亮非亮的样子呢?难道是电线杆上路灯的反光?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路灯。还真有些不太吃得准,在路旁犹豫了片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她的宿舍走去。
楼梯在屋后,折形楼梯。楼梯上有灯亮着,用不着我摸索着走。中间那间的门,上了二楼之后一折,便到了门前。我站在门前,正想着举手轻叩,门竟无声地开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内伸出一只手,将我轻轻拉进门去。门在我身后的被轻轻地关上。“咔嗒”一声,显然,已上了保险。房间里亮着一盏粉红色的灯。使得房间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粉色中。我看见窗帘被撩起一角,搭在一旁的橱柜上,窗外有灯光斜照进来,我刚想开口问她,刚才她是不是一直在窗边看着我?她已紧紧抱住了我的身子。将滚烫的脸贴上我的脸。我一阵战栗,接着便是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感觉她只穿了一袭薄薄的睡衣,她的乳房似乎十分松弛,我不敢伸手去抚摸。她却只顾搂着我朝床边走去,一切似乎很自然,像是早就约定好了的。她毫不犹豫地躺去床上,待我坐上床沿时,我却突然清醒了过来。很明显我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只是对她心存好感,甚至在我的内心,可能确实也有情愫暗生。但是,却并不想跨出这一步去。她轻声问道:
“你下午来过所里?”
我知道,在粉红色的朦胧中,她一直在看着我。我想问她,怎么突然与丈夫离婚了?但是,又觉得此时问这件事似乎又不太合适。下午在所里,他们已告诉了大致的原委,说是她丈夫出事了。又有了别的女人,她新近才与丈夫离了婚。丈夫已变成了前夫。见我要走,她慢慢地坐了起来,没有语言挽留。搂着我走去门边,轻轻地拨开保险,将门开启。在我还没有迈下楼梯时,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咔嗒”声。在这一瞬间,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这内疚到底是对她,还是对我的家人,一时我还真有些不太分得清。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但是,梦中的一切又是那么地真实!
我甚至有些怨恨我自己,我怎么会陷入如此荒唐的境地啊!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自怨自艾。明明很纯洁的同事关系,在我的一个不经意中,味道全变了。我在惭愧和内疚中不能自拔,之后好多年,我一直会恍惚地想起这件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朦胧,我常常会迷惑,到底确实有过这一幕,还是我曾经做过如此绮丽的一个梦?我竟把梦当成是经历过的现实了?
回家之后,妻子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却赶紧将目光移开。我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神。母亲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某某不在家?”
某某的家在小镇东首的吼桥南,去一趟确实得花一段时间,我趁势下坡答道:“不在家。”
一夜无语,我忐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但清晨起来,我又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只得提前返城,那时的小镇交通主要还是依靠轮船。走在小镇街道上,早先的青石板已经变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经斑斑驳驳,极像成片的麻石。临河的岸边,原先的水榭式商铺,后来被拆除,修了石帮岸,建起了扶栏,现在又建起了一排临时的营业用房,原先的扶栏,已被砌在临河的那一堵墙中。众多的个体工商业户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舞台,我和妻子走在街道上,我一阵恍惚,仿佛看到地上一张麻脸正朝我展开揶揄的笑。我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眼仔细看去,却已倏忽不见。一直到轮船离岸,才真正定下心来,极像是逃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