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江湖中的时代浮沉(2/2)
上完课回屋,累得跟滩泥似的,躺床上听着窗外蛙鸣,感觉这熟悉的城市夜晚,特别陌生。这就是小买卖人被市场风雨拍晕了的感觉。
景芳亭夜市照样灯红酒绿。国浩和胖妹忙着吆喝,生意不错。我顾不上热闹了。淘宝上挂出“紧急清仓”,夜市摊位上刷上大红字——“SUdU原创武侠风工厂搬迁骨折清仓最后3天”。胖妹看了直撇嘴:“这价卖?亏掉裤子啊!”亏?妈的,总比被房东当垃圾扔了强!能换回几张捏在手里的票子,就是救命钱!白天在学校心很乱,晚上在夜市扯着破锣嗓子喊到半夜。国浩想帮腔,被胖妹拽回去:“拉倒吧你,卖你那羞人内衣嘴行,卖人家汪哥这正经玩意儿?别帮倒忙!”就这样拼命甩货,一件件带着武侠梦的SUdU衣服被低价买走,痛心!但也看着支付宝里那点钱,艰难地往上爬。割肉求生,这是生意场最现实的一课。情怀不能当饭吃,现金才是硬道理。
定海新村的货总算见了底,剩下的歪瓜裂枣断码的瑕疵品,塞编织袋里。“国浩,这些带回学校去,跳蚤市场或者塞床底,总能处理掉。”临走前,收拾屋里破烂报纸,“啪嗒”掉出张泛黄的单据——澳门赌场典当行的票根,品名栏明明白白写着“翡翠手镯一只”,金额吓人。我默默把纸片塞回去。这镯子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不到它该在的地方。这赌债链条,就像个无底的黑洞,不断吞噬着周围的光和热。
后来关于张姐家的事,像拼图碎片一样慢慢凑出个大概。碟片哥有一天凑我和波波宵夜的烧烤摊,压低嗓门:“知道吗?就上个月,张姐男人…彻底栽了。”他灌了口啤酒,“四季青都传开了。说是零四年冬至,那男的揣着家里最后一套房本,人五人六地飞珠海谈‘大生意’…”谁他妈能想到,七十二小时后,这男的在澳门葡京VIp厅输得精光,连老婆陪嫁的祖传镯子,都成了赌桌上最后一个能押的玩意儿?据说他自己抖着手解下来递给叠码仔的。这牌桌,吃人都不吐骨头。
几天后,在四季青仓库那条小路又碰见张姐。破天荒地穿了件丝绒短袖旗袍。一个人靠在生锈的卷帘门边,抽着细长的ESSE薄荷绿。割的眼皮肿消了,但眼底的疲惫更深。风吹开刘海,手腕内侧露出一小块深色的、像烫伤的疤。碟片哥提过:“…说零五年春节,追债的潮州佬上门了,烧红的火钳子差点…”我当初觉得扯淡,现在看,疤是真的。她注意到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把手腕翻过去遮住了。人这一生,总有些伤疤,能藏则藏,不能藏的,就让它成为勋章或警示吧。
看着景芳亭夜市上空那股油烟混浊的烟雾,我忽然懂了张姐为啥总穿长袖或七分袖旗袍。那些看不见的淤青,早就从澳门的百家乐赌桌开始渗透,一路钻进骨头缝里,最终印刻在杭州定海新村出租屋的霉斑上。林老板第一次逼搬时,她那男人据说正躲在拱墅的地下赌档,拿着家里最后那笔钱换了五十万筹码最后一搏。波波说,那五十万是他们女儿交完杭州某国际学校首期后剩下的“关键”择校费!他竟把自己女儿的未来当成了最后的赌注!人性在极端欲望面前,能冷漠残忍到你无法想象。
“他呀,总觉着还能翻本。”张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吸了口凉掉的薄荷烟,另一只手用力抠着那个老花LV包上的纹路。灯光下能看清磨损处露出的底色,劣质的麻布。去年这个时候,这包里装的还是厚厚一叠四季青档口的租赁合同复印件和转账凭证。据说当澳门司警在“星际酒店”套房找到她丈夫时,当年那个在四季青也算个小老板的男人,早没了样儿,蜷缩在葡文借据堆里,手里死攥着半张撕下来的照片碎片——是他女儿天真的笑脸。再大的浪子,心里最深处,也许还剩那么一点点柔软,只可惜被泥巴糊满了。
景芳亭夜市的霓虹灯在她眼角闪烁。我整理衣服时瞄见她手机屏保,是西湖国贸大厦门口的全家福。照片里她笑得舒心,挽着她丈夫。那男人腰带上鳄鱼皮带头亮晃晃的,不是后来的塑料筹码。她腕上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绿得透亮,映着武林银泰百货华丽的大橱窗。多美好的定格啊!可当第一个小房子被抵押、当第一桶红油漆泼上家门、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猩红大字刷满墙…这美梦才终于被砸醒。再美的虚幻泡泡,也经不起现实的针尖轻轻一戳。
真记不清最后一次跟张姐好好坐下说话是啥时候了。好像还是在景芳亭,在一个不起眼的炒粉摊角落。收摊后路过,看见她一个人默默坐塑料凳上,面前没吃的。摊主老陈大概也习惯了。她拧开瓶便宜矿泉水,倒出两颗小白药片,捻起来,干咽了下去。
后来隔壁卖袜子的王阿姨嘀咕,那是抗抑郁药。她脸在灯泡下显得浮肿,没啥表情:“走了。说是下沙一个破宾馆牌桌上。脑溢血…发现时人都僵了…手里还捏着三条龙呢…呵…”她扯嘴角想笑,眼泪却“吧嗒吧嗒”砸在油乎乎的桌面。她低着头,肩膀轻轻抖。过了好久,才从包里摸出张拍立得似的手机照片,抹掉边上的油腻。照片像素很低,像蒙了层灰纱。人到中年,摊上大事,扛不住也得扛,扛不住也得吃药继续扛。这滋味,想想都心酸。
那天晚上闷得要憋死人,系着脏围裙的光膀子老陈终于给她炒那份加蛋加火腿肠的米粉。“张姐,这份…要不…多加个蛋?”老陈操着粗声问。他是个寡言的光棍,以前老婆在钱塘江边洗衣失足淹死了。他对张姐有份朴素的关心,常给炒粉多抓把豆芽。有次他喝大了,红着眼跟我说:“看她一个人坐那儿发呆…我就想起我家那口子…以前也那样…”他看着张姐,眼神儿里有担心。生活再操蛋,底层人之间这点朴素的温情,是支撑大家走下去的暖光。
时间这东西最公平,再大的风浪也会归于平静。水面起伏不定,但总归要流淌。我决定把最后精力投入到水利水电学校安排的康桥工地实习,我找出了景芳亭夜市那块被促销海报糊过无数层的泡沫板,红笔重重写下——“彻底转行,清仓狂甩”。摊上SUdU剩下的瑕疵品、断码货,价格低到尘埃里,比夜市杂牌还便宜。
离校去康桥工地报到前一天晚上。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碟片哥鬼鬼祟祟出现在宿舍楼堆破烂的角落黑影里。“喂!”他塞给我个凉冰冰的硬盒子——《无间道》终极收藏版。“拿着!去了工地,少看点图纸,眼睛放亮点,多盯牢点包工头!没一个好鸟!”碟片哥说话就这样,又糙又实在。
我“嗯”了一声。他摆摆手,钻进雨幕里。我摸着碟盒,封面上梁朝伟眼神深邃。回到宿舍楼道灯光下,打开碟盒——空的塑料夹层?不对!手指摸到底部,有凹凸!凑近细看:一串用圆规尖刻的上海号码!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用刻刀刻出来的圆圈,圆圈里头刻了几道竖杠——活脱脱一个翡翠镯子的轮廓!这江湖兄弟的情谊,都在不言中。
日子嗖地一下,穿过了十多年。2025年,上海。徐家汇地铁站吵吵嚷嚷。我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刚挤出来透气。和平饭店像块巨大方糖,被黄浦江对岸外滩的霓虹灯糖霜一层层舔着。一辆簇新亮眼的红色甲壳虫小车滑进饭店停车位,优雅得像块红丝绒蛋糕。车门一开,先是一双精致小羊皮鞋落地,然后是一身剪裁合度的旗袍裙摆。没错,是张姐!短发利落,气质从容。
几乎是同时,她侧头看见蹲在台阶上抽烟的我。隔着人潮,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漾开一个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笑容——惊讶、怀旧、感慨,最终被十几年时光打磨成温润从容的光泽。“小汪啊!”声音穿过嘈杂,带着点沪语底子,那股子老杭州四季青商圈特有的味道还在,“长远不见了嘛!过得哪能了?”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那双肩包和沾灰的工装上停了零点几秒,有理解,有不易察觉的感慨。她侧身,自然地挽住一位刚走过来的老绅士的胳膊,语气亲昵熟稔:“诺,这是阿拉老公,王先生。”
这位王先生,六十出头,腰板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条纹三件套配温润的手杖。他对我微微颔首,客气温和。我注意到他那左手小拇指留着两寸长、精心养护的光洁长指甲——这是老派古玩行“老克勒”的标配,专用来验瓷器刮釉灰的。他正慢条斯理地捻动一串雪白、温润、颗颗饱满的砗磲珠串。
“明朝准备去趟静安寺,”他开口,是那种醇厚软糯带点老城厢韵味的苏州腔官话,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上好雪茄的余韵,“把这串砗磲请师父再开开光,”他略略举了举那串白玉似的珠子,口气郑重,“智诚法师上次点拨过,此物‘温润守中’,可保家宅安宁,定人心神。”
深夜加完班,我背着包穿过思南路的梧桐树荫。走过思南公馆那片红砖老洋房。一栋临街小楼的一楼橱窗还亮着暖黄的灯。我忍不住停下,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往里望。张姐穿着一身软和的藕荷色中式褂子,正微微弓着背,神情无比专注地用一块细软的鹿皮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只……看起来很古雅很值钱的青花瓷大碗(后来知道那是永乐时期的压手杯)。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婴儿。旁边的藤椅上,那位老克勒王先生安静地靠着,指间夹着半截燃着的雪茄,烟雾袅袅。他没看货架上的其他宝贝,只是满眼平和笑意地、专注地望着灯光下专心擦拭瓷杯的张姐。那眼神,像看稀世珍宝,里面有岁月沉淀后的包容、满足和归属感。
暖黄的灯光打下来,静谧温馨。那一刻我心里释然了:原来张姐这半辈子风风雨雨,辗转牌桌、仓库、催债、还有各种说不清的交易,最终在这个满是古董的铺子里,在这位懂得欣赏老物件更懂得欣赏她的老克勒目光注视下,找到了真正的踏实、安宁和被珍视的生活。她的江湖,漂泊半生,终于停靠在了这个充满温润光泽的港湾里。生意也好,人生也罢,兜兜转转,最后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归宿。
这,大概就叫“上岸”吧?虽然每个人的岸边,风景各不相同。所有生意做到最后,都是收拾自己的局,张姐现在,算是把前半生那个颠三倒四的“局”,在一件件需要用心品味的古董面前,稳稳当当地收拾妥当了。这结局,挺好。
人生啊,就像打地基盖房子,有起有落。草根创业没资本,只能靠点子和勤快死磕。但光靠热情不够,得有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我的SUdU武侠风。遇到林老板这种人,也别觉得委屈,社会就是这样,资源从来都是金字塔结构。关键是怎么在打击后爬出来。
张姐老公的故事更让人唏嘘。人不能沾赌,一沾上,就跟掉进流沙坑似的,自己陷进去不说,还坑身边所有人。我那会儿清仓甩货,看似狼狈,但也是及时止损、重新定位。人嘛,总得给自己找个锚点。找到那个能让你内心平静、被尊重的地方,不管是物理空间还是精神归宿,那就是人生旅途真正的港湾。这就是我趟过的这段路,悟出的这点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