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借据上的三角债(2/2)
小姨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茶水“哗啦”泼了出来,正好洇在桌上那张旧借条上,褐色的水痕像朵晕开的乌云。那张借据,就是从张炸鸡全家桶包装纸上撕下来的纸条背面写的!2003年的钢笔字混着炸鸡的味儿。杜学明仨字儿签得跟虫子爬似的,蜷在又黄又皱的纸角里。小姨说起那天的事,越说声音越飘。窗外的雨忽然被风扫进来,正好打在地址栏“九堡”那两个字上,墨迹被水洇开,扭曲着像要活过来爬走。
“他那店里,拴着两条大罗威纳狗。”小姨临走前猛地转身,围巾缝里露出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凶得很,专会咬人,你…千万小心点儿。”她瘦长的影子被门口灯泡拖拽着投在铁皮门上,晃晃悠悠。
我摸着借条边上锯齿状的撕痕,指尖蹭到一层黏糊糊的东西——鬼知道是当年的番茄酱,还是小姨衣服上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粉末。突然阁楼上汪佳一声惊叫!原来两年前我们练摊儿用的一张旧折叠桌,从装着备用快递袋的樟木箱子里滑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半夜三更清点最后那点存货,手在某个发霉的破纸箱底儿,摸到个硬家伙。掏出来一看,是把旧弹簧刀。刀把缠着黑色的电工胶布,可那刀锋儿,明显刚磨过,白得瘆人。窗外有趟拉货的火车呼啸过去,震得墙上挂的那面“诚信经营”的锦旗“噗”地掉下来。这动静,又惹得柜台那只招财猫瞎动弹起来,卡顿的恭喜发财在死寂里时断时续。
车子开向九堡服装市场,雨刷器晃来晃去。挡风玻璃外头,“九堡”的霓虹灯招牌在雨雾里糊成一片猩红。后视镜里,我的脸被仪表盘幽蓝的光割得支离破碎。货厢里扔着几天前吃剩的盒饭,馊味儿开始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和戴君斌身上那古龙水搅和在一块儿,形成一股又甜又腥的怪味。
“进去直接掀了他那破柜台!”君斌舔了舔他那颗小虎牙,咬碎嘴里的薄荷糖,“嘎嘣”一声脆响,让我想起上次打架的时候,碟片哥敲碎啤酒瓶那动静儿。他掏出他那把甩棍,棍头磕在副驾驶前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杜学明那店,埋在市场的七字型转角。玻璃橱窗里站着几个塑料模特,套着不太合身的西装,LEd灯打下来,脸都照绿了。我把手揣兜里去摸那张油乎乎的借条,纸都湿了,杜学明那签名被雨水一浸,扭得更像条活蜈蚣。君斌突然一把抓住我手腕子,他掌心那把老茧糙得剌人:“老汪,看门狗来了。”
可不是吗,两条大腿那么粗的罗威纳,脖子上的铁链子在地上拖着走,瓷砖地都被刮出刺耳声音,一个穿花里胡哨衬衫的店员,斜靠在收银台上,腮帮子一动一动嚼着槟榔,脖子上露出来的那块纹身……一只青蝎子!那蝎子随着他嚼槟榔的劲儿,一拱一拱的,让我想起了高老四虎口的纹身,哎,遇到纹蝎子的,就没有好事情。
君斌突然吹了个特别响的口哨,大摇大摆走到橱窗边上,手里那根甩棍“当啷”一下,就敲在橱窗厚实的防弹玻璃上!动静大得连模特脑袋上那顶假发都给震歪了,斜搭在脸上,看着贼怪。
君斌那根甩棍没闲着,棍尖儿在杜学明店里那张油光水滑的真皮沙发扶手上轻轻点着,没规律,但那力度,让人心里头跟着“咯噔咯噔”。老杜这店那叫一个阔气!感觉是把澳门哪家赌场的休息厅搬九堡来了。大水晶灯晃眼,照得意大利进口的黑金沙大理石地面跟撒了金粉似的。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雪松香薰的味儿,可仔细闻闻,总觉得底下盖不住一股子火药味儿。
穿旗袍、掐着腰的漂亮导购,踩着恨天高飘过来,那腰扭得……啧啧。我的眼神却被她耳朵上那对珍珠耳钉勾住了——那小珠子晃悠的形状、光泽,跟小姨以前押在我这儿的那对南洋珠,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区别!
君斌突然掏出个Zippo,“嚓”地打着了!火苗蹿老高,光线刺眼,他吐出的烟圈,慢悠悠地往上飘,眼瞅着飘过墙上那块“绅士品格”的金字招牌,角落里头那个高级空气净化器突然跟要断了气儿似的,“吭哧吭哧”猛响了几声。
“两位先生,请问……”店长挂着职业笑容凑过来,西装领口别着个铂金领针,那针尖上的冷光晃人眼。我一眼就瞅见他右手小指头上那道斜疤——三年前,四季青那场混战,他也在现场!他弯腰给我递烟的瞬间,后腰衣服绷紧了点,隐约露出别着个家伙的黑色握柄!几乎同时,君斌手里的甩棍“梆”一声,重重敲在大理石面的茶几上!劲头之大,连水晶烟灰缸里的死灰都给震得四散飞扬。
说来也怪,通风口那儿猛地灌进来一阵阴风,把我刚翻开当道具的一本财经杂志吹开了页。那张卷了边的旧借条,赫然飘了起来!2003年的油渍在冷飕飕的空调风里,似乎缩成了一只诡诈的眼睛。我的手习惯性地就插向夹克内袋,那里裹着那把老弹簧刀,电工胶布的触感糙糙的——那上面,好像还粘着小姨那条旧头巾上蹭下来的银粉沫。
“找你们老板,杜学明,叙叙旧。”我把借条往玻璃柜台上一拍。柜台后面的店长瞳孔明显一缩,喉结上下急滚,手就往
就在这时候,店里铺着地毯的旋转楼梯上,响起了鳄鱼皮鞋底敲打台阶的声音。我正好把快烧到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捻灭,那点着的火星子一下烫穿了摊开杂志上老杜专访照片的脸。君斌手里的甩棍“呜”一下在他掌心转出残影,带着风。靠近楼梯口货架上,一件熨得倍儿直的亚麻西装不知怎地就滑了下来!那甩棍,“咣咣咣”急促地敲打着展示柜的钢化玻璃门,一声紧过一声,像极了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嘶吼。
“哟呵,小朋友胆儿挺肥啊。”杜学明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下来,带着缅甸雪茄特有的那股甜腻腻的怪味儿。他慢吞吞地从楼梯拐角转出来,手指头捻着串油汪汪的蜜蜡手串,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在君斌和我之间溜达了一圈,尤其在我那把刀上多停了两秒。“知道上个礼拜也来跟我要钱的家伙,他那右手无名指现在搁哪儿养着呢?”话音还悬在半空没落干净,“嗡——”一声,我的弹簧刀,带着一道寒光,“噗呲”一下,不偏不倚,钉在了老杜两脚之间的红木楼梯扶手上!刀把颤颤巍巍,嗡嗡作响。
我看着杜学明那胖脸瞬间扭曲变形,腮帮子上的肥肉控制不住地抖。他那串蜜蜡,“嘣”地一声,线断了!金黄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有几个甚至钻进了展示柜底下。我的手也伸向了后腰,握住那把备用的裹着电工胶布的刀把,而他脚上那只蹭亮的鳄鱼皮鞋,此刻正滑稽地躺在一颗滚落的蜜蜡珠子旁边。
我们俩就在这一片狼藉里,逆着外面射进来的光,走出了杜学明这“绅士”店门。刚出来没走两步,身后街上就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重型机车刹轮胎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君斌倒提着他那根甩棍,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说来也怪,那调儿,怎么那么像我家仓库那只半死不活的招财猫卡壳的“恭喜发财”?
抄近道儿路过那个油腻腻的卤味摊,刀疤陈还蹲那儿啃鸭头呢。骨头嚼得嘎嘣脆。君斌甩棍尖儿有意无意地扫过他脚边一个空酒瓶,棍子和玻璃撞出清脆一响。刀疤陈腮帮子鼓囊囊地抬头,喝的通红的脸,此刻颜色格外深,像是刚刚被开水焐热了似的。
“明早七点,准时。”君斌突然停下筷子,语气像钉子一样。他那一次性泡沫饭盒的底儿,被筷子尖“刺啦”划开老大一道口子,几乎穿透。“他们往新店拉货的时候,就那会儿人最杂,咱俩再过来。”
这“再来过”三个字,砸在地上就是坑。当时真是血冲脑门子,觉得不这么来一下子,心里这口恶气出不去。但后来,当我自己也经历更多事,做了点买卖,越来越咂摸出点味道:年轻人做生意,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胆大,但也贼容易掉坑里。那时候一门心思想的是怎么把本儿抢回来,现在想想,咱面对的是一个早已织好的网——一个从借贷抵押、信息黑幕、到市场地盘盘踞、暴力威胁的利益闭环!我一个没权没势、光凭一腔热血的大学生,拿什么去冲这个罗网?在那个“中国特殊语境下的江湖规矩”,当时就在九堡那条巷子里给我狠狠上了一课!那真不是靠血勇就能破的局。
四季青的春装每年照样上新,一茬接一茬,生意永远有新故事新主角。生意场有起伏,人要学个活泛劲儿。我那仓库后来自然是没了,该赔的也赔得心疼肝疼。可你说亏得大不大?还真未必。那几年的风霜捶打,尤其是小姨的变故、那次讨债经历后,真是彻底把我身上的学生气、那点想当然的“义气为先”给磨没了。我现在看合同,字眼抠得比谁都细;看人谈事,更信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利来利往”,而不是“谁谁谁拍胸脯说罩着你”。在商言商,朋友归朋友,交易归交易,别糊涂。这话早明白二十年,得少吃多少哑巴亏啊!
这仓库里的烟火气,呛过喉咙,迷过眼,但最后还是熏出来了:做生意,说到底是在规则里跳舞,哪怕那规则有点灰,有点野。关键是要看明白,心里透亮。四季青、九堡……那些潮乎乎的春天,那些我遇到的人和事,还有那些混着樟脑球、印泥、汗水味的日子,砸进骨头缝里的教训,够我嚼一辈子了。
做仓库这行,货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人心有时候比货还难盘。你以为攥着合同就是攥着理,结果发现合同那玩意儿,到了人情和道行的深水里,比张包装纸厚不了多少。守仓库是熬时间熬出来的眼光,盘货的本事还在其次,关键得会“盘人”——盘明白谁是真想做生意,谁是在做局。小姨这事儿给我上了一课,亲情关系沾上利益,就跟春装染上樟脑丸,味儿不对了咋洗都别扭。
老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是理想状态。现实里,讨债跟打群架抢篮球场差不多,光靠“理直气壮”没用。对方场面上装修得像个绅士,底下拴着咬人的狗。他跟你讲“规则”,也讲“实力”。我们当时那个莽劲儿,就像两个愣头青抱着篮球直接冲人家筐里砸。年轻气盛凭的是胆儿肥、反应快,还有身边真能“镇场子”的兄弟。商业社会底层那会儿,规则就是“强龙敢压地头蛇”,前提是你的拳头得够硬、够快,而且得抓住对方防备松懈的那一刻。
经历这么一遭,最大的后遗症是对人和关系的敏感度。信任像仓库里的春装,放久了会潮,会发霉。再亲的关系,涉及到根本利益,一定得擦亮眼,留点凭证,随时清点。那些打交道的各路角色,从宋老虎到小姨再到杜学明,就像四季青里来来往往的货,有的质优价实,有的金玉其外,有的根本就是空箱子。做生意就是盘人,盘货是初级段位,盘清楚人心和人性的底线,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故事听着有点“江湖气”。这“江湖气”,在过去特定的环境下,有时是生存的土办法,胆大敢拼,有信义,有狠劲。都有点“法无禁止即可为”的意思。但长久看,这种搞法风险高,就是刀头舔蜜。现在想想,真不如当时盘货能再快些,信息掌握得再细点,用更“正规”和可持续的方法解决资金链问题。商场的“狠”,最终还得落到对市场脉搏的把握,对人的判断力,和建立正儿八经的信用体系上,而不是靠甩棍弹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