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昌(1/2)
秋风起时,西安县民办的“衡昌煤炭所”开市了。正是各路客商购煤的季节,衡昌一时门庭若市。
七八家小窑主以矿入股,红头账本上与衡昌各占一半,大家也并无异议。因为那套先进的开采设备还在其次,衡昌投了大把的银钱,填平了各家的小煤窑,虽是浅矿层,也打井下地,再不似此前剖开式的采掘,既费力又低产。矿上下井的工人不但吃得好,工钱也不少,因此十里八村的劳力都以到衡昌做工为喜。
陈少庚想象不出衡昌的东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想来想去,左不过是与他同期,或早或晚留法、留英的那些才俊们。这种经营和管理手段不应出自本土。好在衡昌也很守规矩,开市第一天就递了帖子来,相约两家煤价相同,不以价乱市。
然而不过月余,陈少庚就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官办煤炭所要紧着奉军的军需,剩下的才能出卖。军需自然要先挑好的,加上因是官办的矿场,今天这个要员塞个侄子进来,明天那个团长塞个外甥进来。都不是能下井采煤的料,当文员又什么都干不了,还挑三拣四。
陈少庚亲往衡昌看过,不用下井的人除了掌柜、账房、两三个跑腿的小伙计,就是两个“把头”。这几个人统共没占上两间屋子,倒闲下好几个大屋子搭着通铺。少庚去时,掌柜的不在,账房告诉他,那是东家的主意,工人有住得远的,有没地方住的,就暂在所里住下,也不收钱,还供一顿早饭。
陈少庚心中暗叹,这样的东家,工人们能不感恩戴德吗?下井时多用心,多采煤,少出事儿,少怠工,多少间屋子,多少顿白面馍也都给东家挣回来了。真是好手段!只是这东家到底是谁呢?少庚无心去想。因为那他的煤炭所名声上“产量高”,除去军需还不够养活那群闲人。且天已冷下来,也并没有几个客商上门。
关外不比中原一年四季的采矿。进了冬月里地就冻实了,打不了炮眼儿,开不了井,工人就都收拾铺盖领红包回家猫冬过年。大小煤窑全靠入冬前这最后几笔生意过年关。
眼前的愁事没完,那德派来的外掌柜又堵了门,敲着桌子问他们要的煤什么日子能发货。也不知那德走了谁的门路。日前,少庚竟接到军部机关发来的电报,通知他今后由大德东承办西安县煤炭所往关内销煤的所有事宜。
少庚气得牙根痒,这根本不是兴矿业的办法,照这样下去,这官办煤炭所早晚关门。因着心里厌烦,便找了个由头躲出去。
彼时秋色已深,远远近近的山峦层林尽染,倒有些景致,陈少庚信步街头,西安县城没有多大,好在百业尚算兴旺,街边的吆喝声亦不绝于耳。一间不大的小酒馆竟进进出出许多人,有扛着菜的,有扛着肉的,格外热闹。
一个支客的小伙计为让送货的人先走,便倒退两步,正撞在少庚身上。小伙计机灵,忙不迭地鞠躬道歉。
少庚并不恼他,只问道:“什么事这样热闹?”
小伙计笑着道:“今儿小店包场,衡昌的各位东家请工人们吃饭,明儿工人们就返乡了,咱这县城里也就不那么热闹了。”
“这个月份就停工了?”少庚并未察觉这句话已问出了口。
“咳,大东家说了,那煤窑子是挖不空的,大家伙儿累了小半年,该回家看顾着女人孩子,都给了双份子,叫明年开了春儿再来。”小伙计脸上满是笑,想来连他也得了红包。
少庚苦笑,手段果然厉害,冬月前,工人们归心似箭,谁还有心思好好干活?与其这样,不如放了,工人们念着东家的好,一定能把这一个月的产出赶出来。东家卖了好,竟也不吃亏。
远远的一声蒸汽笛响,小伙计笑道:“先生,您听,衡昌今年的最后一趟货也发走了。”
少庚往汽笛的方向看过去,因着县里产煤,东北铁路局便就近修了小车站。可城里是看不见的,少庚也知看不见,但心中仍不免怅然。回身之际,眼锋忽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庚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细瞧一眼。就在小酒馆斜对面的茶摊上,一个身穿黛蓝色妆缎长袄的妇人,头上盘着极普通的平髻,两对半扁方压发,最下有一支镶红宝石金钗格外醒目。
妇人显然也看见了少庚,笑朝他招手。少庚不由笑叹一声,他自负甚高,却是个实足的傻子,衡昌的大东家是谁?他怎么会想不到?
眼看着少庚朝茶摊走去,一只大手拍了拍小伙计的肩膀,石仲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递在伙计面前,“我们东家赏下的。”
小伙计欢天喜地地接了,忽然有些奇怪,“这位爷,您老怎么知道那煤炭所的掌柜会经过这儿?”
仲荣嘲笑着挑了挑眉,“今儿这日子口,可着整个县城就数你们这儿热闹,他呀,早晚得来……”
“真没想到,郭太太大老远的,会跑这个小县城里喝茶。”陈少庚语带揶揄,令仪只假作不知。
“陈经理坐,伙计,给陈经理上茶,雨前……算了,就上你们这儿最好的吧。”令仪也不起身,说毕便抬头笑意盈盈地看着少庚。
少庚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小椅子上,口内喃喃道:“我早该猜到是你。”说着少庚朝令仪拱了拱手,“大奶奶,郭大奶奶,我佩服,五体投地!”无需多说,少庚再怎么不明事理也想得明白,官办与衡昌明明同价,何以客不迎门?天增顺是商号,走熟了车、船货运,“约好了同价,可你们用天增顺的名义起货,为客商省了一笔运煤的钱。我说怎么上赶着与我约价,原来你是我压价!”
被说中了,令仪也不心虚,笑道:“我一个妇人家,不就喜欢弄这些小机巧,上不得台盘,让陈经理见笑了。”
少庚忽然盯着令仪,“可是我就不明白,你一个妇……你连学都没上过,怎么知道股份制经营?”
“啥制?”令仪转了转眼睛,才想明白长庚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这点子事儿不值什么。陈经理,一看你就书香世家,老辈儿里准是没有从商的。打从姜太公卖面起,就兴搭伙儿做生意。钱不凑手,又想把买卖做成,可不就得大家出钱?”
“大奶奶是真有钱!那些小窑主不过出个窑,你那些机器,那填窑开井,花了不少钱吧?”陈少庚忽然皱眉道,“可你把钱都拿出来办煤炭所,你那商号里没了流水钱可怎么处?”
“我把当铺卖了。”令仪实话实说,“我那铺子有些年头儿,里面也有些个物件,好歹值些银子钱。东平县马记鹿茸的马掌柜特特地派人来说可以帮衬些,可我想着,这做买卖不能靠别人,还是得自己个儿想辙。”
少庚不敢相信地盯着令仪看了半日,“就为了帮那几个占便宜没够儿的小财主?大奶奶可真是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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