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太上皇后(2/2)
孩童纯真的关心让马秀英心中一软,伸手将重孙揽到怀里:“曾祖母不痛,就是有点没力气。垲儿怎么来了?今日不用上学吗?”
朱心垲认真道:“先生听说曾祖母病了,特意准了假。父王说,百善孝为先,垲儿该来侍疾。”
小小年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众人都笑了,殿内气氛更加轻松。
朱同燧、朱同煇、朱同熞三兄弟是前后脚到的。这三位年轻郡王各有职司——朱同燧要去天枢参将府主持新兵选拔,朱同煇约了工部官员勘验新式纺车,朱同熞则要在府中听大儒讲《资治通鉴》——听闻祖母抱恙,全推了事赶进宫来。
三兄弟齐刷刷行礼问安,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军中历练出的习惯。
马秀英看着这三个英气勃发的孙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大热天的,跑这一身汗。快坐下歇歇,喝口凉茶。”
朱同燧性子最活泛,笑嘻嘻凑到床前:“祖母,您这一病可把我们都吓坏了。今早父王接到消息时,手里的茶盏都差点摔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他慌成那样。”
朱栋在一旁咳嗽一声,瞪了儿子一眼。马秀英却笑了,看向次子:“栋儿也是,多大的人了,还沉不住气。”
“关心则乱嘛。”朱元璋在一旁帮腔,“咱听说妹子不舒服,不也急得火烧眉毛?”
朱同煇稳重些,仔细询问了病情和治疗方案,又对太医的方子提出几点补充建议——他在工部负责科学制造,对药材配伍竟也颇有研究。朱同熞年纪最小,才十二岁,眼圈红红的,拉着祖母的手不肯放:“祖母,您快点好起来……熞儿新谱了首笛曲,还等着吹给您听呢。”
马秀英一一应着,心中暖流涌动。这些儿孙,平日里或贵为储君,或掌军权,或司制造,或攻学问,各有天地,难得齐聚。如今因她一场小病全聚到跟前,这份亲情,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让人熨帖。
最热闹的要数几个重孙的到来。
朱文垚是被乳母抱着进来的。四岁的皇曾孙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见马秀英便挣扎下地,摇摇晃晃走过去:“曾祖母……垚儿想您了。”
马秀英心都要化了,伸手将小家伙抱到床上——她虽在病中,抱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朱文垚乖巧地偎在她怀里,小手摸着她的脸:“曾祖母生病了,垚儿给呼呼。”
说着真的凑上去,鼓着小腮帮子轻轻吹气。孩童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带着奶香味,让马秀英眼眶微热。
“垚儿真乖。”她亲了亲曾孙儿的脸蛋,“皇祖母不难受了。”
朱心垲见状,也爬上床,有样学样:“垲儿也给曾祖母呼呼!”
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鼓着腮帮子认真吹气的模样,让满室大人忍俊不禁。朱元璋哈哈大笑:“好好好,有这两个小神医在,你们祖母这病啊,明天就好利索了!”
朱文垚转头,认真道:“曾祖父,垚儿是不是神医?。”
童言稚语,又引来一阵欢笑。
徐怀瑾怕孩子累着祖母,想要抱走朱文垚,小家伙却搂着马秀英脖子不肯松手:“垚儿要陪皇曾祖母。”
马秀英搂着重孙,笑道:“无妨,让我多抱会儿。咱们垚儿啊,将来定是个孝顺孩子。”
朱标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般偎在母亲怀里,听她讲那些民间故事、做人道理。如今他的孙子偎在母亲怀里,这画面仿佛时光轮回,却更添温馨。
临近午时,马秀英精神越发好了,竟觉得有些饿。朱元璋见状大喜,立刻吩咐传膳。
因太上皇后需清淡饮食,御膳房准备的都是时令小菜:凉拌脆藕、蒜泥黄瓜、鸡丝莼菜汤、清蒸武昌鱼,主食是绿豆百合粥和几样素馅蒸饺。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清爽。
马秀英被搀扶着坐到桌边主位,看着围坐满桌的儿孙——丈夫朱元璋、长子朱标、次子朱栋、长孙朱雄英、曾孙朱文垚,还有四个孙儿朱同燨、朱同燧、朱同煇、朱同熞及他们的家眷——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在濠州的那间土坯房。
那时日子真苦啊,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每逢吃饭,一家人围坐一桌,丈夫会把仅有的肉菜夹到她碗里,儿子们眼巴巴看着却懂事的说不饿……那些艰难岁月里,正是这份相濡以沫的亲情,支撑着他们走过尸山血海,最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都动筷子吧。”马秀英柔声道,“今儿不是什么正经宴席,就是一家人吃顿便饭。”
朱元璋率先夹了一筷子脆藕放进她碗里:“这藕是今早刚从玄武湖挖的,最是爽口。你多吃点。”
朱标则为母亲盛了碗绿豆粥:“母后,粥熬得稠烂,加了冰糖,最是清暑。”
朱栋夹了块没刺的鱼腹肉:“这武昌鱼是快马从湖广运来的,肉质细嫩。母后尝尝。”
儿孙们你一样我一样,很快便将马秀英面前的碗碟堆成了小山。她哭笑不得:“够了够了,我哪吃得了这许多。”
朱文垚从父亲膝上探出身子,奶声奶气:“皇曾祖母多吃,才能快快好!”
朱心垲也点头:“曾祖母,垲儿把最大的蒸饺给您!”
童言稚语,又引得一阵欢笑。
用膳间,气氛轻松,话题也随意起来。朱同燧说起在军营的趣事——有个新兵第一次见洪武二十二年式神威大炮,吓得腿软跪地,被老兵们笑话了半个月。
朱同煇讲起新式纺车的试用成效,说效率比旧式提高了三倍不止,江南织户争相订购。朱同熞则背了段新学的《孟子·梁惠王上》,摇头晃脑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小学究。
马秀英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眼中满是慈爱与骄傲。这些孙儿,个个成才,比她预想得还要出色。
朱标忽然想起什么,笑道:“母后可还记得,栋弟小时候最怕吃苦药,每回生病喝药,都得您哄半天,还得备好冰糖才肯张嘴。”
朱栋老脸一红:“大哥,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怎么不提?”朱标难得打趣,“有一回你嫌药苦,偷偷把药倒在花盆里,结果那盆魏紫牡丹没几天就枯了。母后发现,没舍得骂你,只叹着气说‘这孩子,主意太大,将来可怎么好’。”
马秀英也想起来了,指着朱栋笑:“结果呢?现在满朝文武,就数你主意最大,整天鼓捣些新花样。”
朱栋摸摸鼻子:“那不是……被母后料中了么。”
朱元璋哈哈大笑:“咱看栋儿这样挺好!不墨守成规,才能带着大明往前奔!就说那铁甲舰、那铁路、那新式学堂——哪样不是栋儿的主意?现在大明四海宾服,万国来朝,栋儿居功至伟!”
这话说得朱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马秀英却点头:“重八说得对。标儿仁厚持重,栋儿锐意进取,你们兄弟同心,才能把这江山坐稳了。”
这话看似平常,却蕴含深意。朱标、朱栋对视一眼,齐齐举杯:“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膳毕,宫人撤去碗碟,奉上清茶。马秀英捧着一盏君山银针,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儿孙,忽然开口:“今儿难得人齐,我有些话,想跟你们说说。”
殿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放下茶盏,凝神倾听。
“标儿,栋儿。”她先看向两个儿子,语气温和却郑重,“你们兄弟同心,将大明治理得蒸蒸日上,为娘心里欣慰。但娘要叮嘱你们一句:再忙,也要顾惜身子。皇帝不是铁打的,议政王也不是。你们肩上担子重,千头万绪,可越是如此,越要懂得张弛有度。记住了?”
朱标、朱栋齐齐躬身:“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她又看向朱元璋,眼中带笑:“重八,你也是。如今把江山交给标儿了,该享享清福了。儿孙们都出息,用不着你再操那么多心。养好身子,含饴弄孙,比什么都强。”
朱元璋握住老妻的手,嘿嘿一笑:“听你的,都听你的。以后咱天天陪你下棋、听曲、逛园子。”
马秀英目光转向孙辈:“雄英,你是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祖母不担心你的才干——这些年在朝中历练,处事越发老成持重。但祖母盼你记住:为君者,仁心比权术重要,担当比聪明要紧。要像你父皇一样,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也要像你叔父一样,敢为天下先,带着大明往前走。”
朱雄英郑重起身,长揖到地:“孙儿必不负祖母期望。”
“燨儿、燧儿、煇儿、熞儿。”她一一唤过四个孙儿,语气愈发柔和,“你们兄弟四人,燨掌军,燧司卫戍,煇精科学,熞攻学问,各有所长,祖母看着欢喜。但你们记住,无论将来身居何位,手足之情最珍贵。要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万不可因权势、利益伤了和气。咱们朱家,当年能打下这江山,靠的是兄弟齐心;如今要守住这江山,更要靠你们团结一心。”
四兄弟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孙儿们牢记祖母训诫,必永葆手足之情,同心同德,共辅大明!”
马秀英欣慰点头,最后将目光落在两个懵懂的重孙身上,伸手将他们揽到身边,语气变得轻缓如呢喃:“垚儿,垲儿,你们还小,曾祖母不求你们现在就懂多少大道理。只盼你们平安康健地长大,读好书,明事理,将来像你们的父辈祖辈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个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百姓苍生的人。”
朱文垚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垚儿记住了!垚儿要像你皇爷爷一样当个好皇帝!”
朱心垲也学着重重点头:“垲儿也记住了!垲儿要像父亲一样当能文能武,保家卫国!”
童声清脆,掷地有声。满室大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朱元璋笑得最大声:“好!好志气!不愧是咱朱家的种!”
马秀英搂着两个重孙,眼中泛起晶莹泪光,却笑得无比开怀。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堂儿孙,声音微颤却清晰:“有你们这样的儿孙,这辈子……值了。”
殿内寂静,只余窗外蝉鸣声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凝滞。
没有帝王将相,没有权势争斗,只有一个母亲、一个祖母、一个曾祖母,对儿孙们最朴素也最深沉的期许。
午后,马秀英服了第二剂药,药力发作,沉沉睡去。太医再次诊脉,确认脉象已平稳许多,热退了大半,只需再调理几日便可痊愈。
儿孙们这才真正松了口气,陆续告辞——毕竟各自都有职责在身。朱元璋坚持要留下陪夜,谁也拗不过他。
朱标和朱栋并肩走出寿康宫。日头西斜,暑热稍退,宫墙下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大哥,”朱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有没有觉得,母后今日说的那些话……像是在交代什么。”
朱标脚步一顿,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母后年纪大了,又经这一病,难免会多想。但二弟,母后的话,咱们得记在心里——不只记在心里,还得做到。”
他转过身,看着弟弟:“这些年,你为我、为大明做的,大哥都看在眼里。新政、海贸、军改、教育……没有你,大明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朱栋摇头:“大哥言重了。没有你坐镇中枢,稳住朝局,我再多的想法也只是空中楼阁。咱们兄弟,缺一不可。”
朱标笑了,笑容里有欣慰,有感慨,更有毋庸置疑的坚定:“对,缺一不可。所以母后说得对,咱们要保重身子,要长长久久地,把这万里江山扛下去。”
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个动作在帝王家本不合礼制,却无比自然——就像四十多年前在凤阳老家,那个温厚的哥哥也是这样拍着调皮弟弟的肩膀,说“别怕,大哥在”。
朱栋心头一热,用力点头。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最终重叠在一起,如同他们早已密不可分的命运与责任。
三日后,马秀英身体康健,已能如常起居。这场小小的风波,像石子投湖,荡开涟漪后又复归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
乾元七年六月十二,皇帝朱标下旨:今后每逢端午、中秋、冬至、除夕四大节,皇室宗亲无特殊情况皆需入宫,在寿康宫设家宴团聚。旨意中特别写道:“天家亲情,国之根本。君臣共治,始于齐家。朕承天命,抚有四海,然身为人子人孙,当以孝悌为先。”
这道旨意看似平常,却在朝野引起不小反响。有古板老臣上疏,说皇帝当以国事为重,不可过于注重家事。朱标在奏疏上朱批八字:“家齐国治,天下平矣。”掷地有声,再无人敢议。